崔母听出味儿来了,别看崔海光回家说得头头是道,这女方家长心里,只怕还没个定数呢。她试探道:“您说得没错。借这个机会,咱们两家也算是正式见了面,两个孩子也都见过了家长,事情就算是定下来了吧?”
“孩子的事他们决定去,我们当家长的就不跟着瞎掺和了。”这是陶妈的回答。
崔母“嗯”了一声,完了以后,脸突然就沉了下来。也不再没话找话说,手里开始忙着给崔父夹菜。
陶娜的母亲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剥着巴旦木吃着。
陶娜只得悻悻地坐在那里,用手指按她妈妈丢在桌上的巴旦木壳子,一个接一个地按,咔嚓咔嚓,按得瘪平。
让双方家长见面,何静薇这主意真是坏得冒酸水儿。不过,何静薇也万万没有想到,陶娜的母亲,比陶娜更容易出状况。
……
秋的脚步就像一位迟暮的老人,被时间蚕食着生命,已经到了酒阑灯弛的当口。
细雨纷纷,因为生产线迁到C国的事,何静薇刚从海关报关回来,下车后顶着细密的雨丝向拓达办公楼里走去。
何静薇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有短信进来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脚步停了下来。
这一停,何静薇整个人就定在了那里,细碎的雨点在她头发上落了白茫茫一片。
很久,她才抬头看去天。她的眼里没有任何眼泪,只是眼眶红得厉害,在风里发胀。
第139章 百罹
无论他曾经多么对不起她,他生命的结束仍然意味着过去几年婚姻的抹去。即使出于惯性,也让人对现实感到无力,对未来感到茫然。
家里有种诡异的静寂,何静薇坐在沙发上,她的脸很苍白,是一种濒临破碎的质感。
闵英修走到她身边,将手放在她肩上。何静薇没有回头看他,脑袋偏过去,把他的手留在她的脸和脖子之间。
“薇薇,振作点儿。” 闵英修知道贺明启已经去了。他的手带着些力道握着她的肩,似乎要借给她些力量。
不知不觉夜就浸透了,空阔的卧室内满目漆黑,单是色彩就叫人觉得意冷心寒。
何静薇躺在床上,睁开眼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星很冷,不知道哪一颗会照亮明启远去的灵魂。
闵英修捧起她的脸,无限疼爱地说:“不要难过,薇薇……听我说,留不住的爱人,就不是你的。”
何静薇已经不哭了,她看着闵英修,她的脸像花瓣一样在他的掌心颤栗,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副眉眼是闵英修最爱的,可闵英修知道,何静薇并没有在看着他,她的视线穿过了他,看向了更远的前方。闵英修的嫉妒透出了胸腔,他嫉妒那个男人和何静薇,嫉妒她生命中那段他不曾出现的岁月。
何静薇喃喃自问:“你说,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们还是现在这样吗?”
“别胡思乱想。”闵英修轻吻她的头发,“很多时候我们埋怨生命无法重来,其实你想过没有,如果它可以重来,又有谁会珍惜它?”
是啊,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又有谁会珍惜她?
幸好闵英修还在她身边,他的怀抱是温暖的,看得见,抓得住,就算在毫无防备的恶梦中惊醒,他的手也没有放开。
……
贺明启的告别仪式显得有些冷清。他从设计院离了职,单位里除了几个过得硬的朋友,再没有别人来看他。
那个女人也没有来。所谓爱情,不过是飘摇的蜂巢中渗流在外的一点蜜糖,一场风雨的洗刷后,连印痕都不曾留下。
贺明启的母亲和姐姐哭得跟泪人一样,只有何静薇站在那里,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朵白花,面色平静,无动于衷。
何静薇心里明白,贺明启的姐姐跑前跑后,不过是为了她和贺明启在洖州的这套房子。何静薇也想清楚了,如果贺明启的母亲跟她争夺房子的继承权,她就把这套房子原样奉送给她。
都是身外之物罢了。何静薇仰头看天,只觉得那夸张的号哭令人烦乱,四角天花板那阴湿的空气让人窒息。
“请你节哀,贺太太。”
说话间,来人已经走进了灵堂,向死者鞠了一躬,走到何静薇面前。
何静薇看清来人的脸时,差点后退一步。
是闵英修的姐姐——闵英琪。她的眉头轻轻蹙着,眼里似乎隐现着一种慈爱,得体的仪容、真诚的怜悯。
何静薇向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闵英琪没有在签字簿上签字,只吩咐她的司机拿了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贺明启的母亲。
何静薇见状,立刻说:“专门来一趟已经让您挂心了,不敢再受您的礼……”
闵英琪一抬手,示意何静薇不必再说,只道:“不用客气……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要食言。”
何静薇愕然,心抽搐地疼痛起来。这种痛像能撕裂人魂灵的手,强行夺去她的心跳,然后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她心痛得不晓得挣扎,不懂得接受,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贺太太,我知道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希望你说到做到。”闵英琪强调说。
何静薇的眼睑里不争气地渗出了泪水,她透过泪眼看着闵英琪的脸,扭曲而狰狞。闵英琪到这种场合来,仿佛只是为了加深她曾经用过的“贺太太”这个称呼,以及,帮助何静薇回忆起自己曾经说过 “齐大非偶”那句话。
然而何静薇是那样倔强的女人,仰首望天,生生把泪水逼回了眼眶,唇角一动,牵出一点笑来,道:“你放心。我知道您爱护英修,但是你没必要,连他的鞋带松了也要大惊小怪的。”
本来是个诙谐的比喻,何静薇说出来时,却字字如刀,割破喉咙。
何静薇回答的声音不大,可闵英琪还是准确无误地听见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补充一句:“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另外,等你有空把你先生的死讯,告诉远在苏州的令尊的时候,替我向他问一声好。”
仿佛一根尖利的锥子一下刺进了胸膛,何静薇不可置信地瞪视着闵英琪,急道:“你要干什么?你要把我爸怎样?”
“别误会。”闵英琪道,“我是真的希望你们一家平安健康。”
闵英琪认为她说的话,已经表达了她全部的意思。所以她一句也不愿多说,一刻也不愿多留,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闵英琪的司机开着车走远了,何静薇才拿起手机给远在苏州的妈妈打了电话。她告诉妈妈贺明启已经去了,说了不到一句话,便对着话筒痛哭失声。
人如果在一处兜着情绪,在另一处就忍不住寻找发泄口。何静薇的哭声里包含着多少无奈与不甘,只有她心里清楚。
何静薇爱闵英修,她以为哪怕他不能够娶她,她仍然是他身边最特别的人。
然而现在,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籍。
她想起闵英琪的话,只觉得不寒而栗。那不是恨,不是热血沸腾的恨,而是深深的恐惧和憎恶。她又怎么能,在这样冷血的家人的围猎下过完她的下半生?
那晚何静薇找陶娜去了一间酒吧。陶娜只见到何静薇脸上的忧色如一早扑在枯草上的白霜。
把一杯莫吉托放到何静薇面前,陶娜说:“嗨,死了就死了,他那种人迟早会作死,你难过什么?”
“我不难过。”何静薇说,“我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了。”
陶娜闻言愣了愣,随即释然道:“哼,你能这么想就好……贺明启来世上这么一回,能遇上你,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何静薇苦笑:“如果他没有遇上我,可能他就不会是这种下场。”
何静薇明白,明启不过是个被害者,被设计的人。他其实是被他们害死的,顾伍扬的设计,闵英修的相逼。这种意识像一道鸿沟将何静薇和现实的一切隔膜起来。她至今还记得,她和贺明启结婚时租来的那袭洁白柔软的曳地婚纱,美丽、虚幻、缥缈,就像一则长长的梦。
“对,”陶娜实事求是地说,“他不会是这种下场,他早该在几年前肝衰竭的时候就死的。如果不是你拿自己的肝救他,他能活到现在?”
何静薇心里难过,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她和贺明启之间,也是有真爱的吧。当他们一无所有的时候,维系着他们的不就是爱么?是否人的记忆也会保护自己,她已经不怎么记得那些手术的痛苦和被抛作弃妇的细节。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能抚平一切,将心里好的或是坏的痕迹一刀刀刮去,只留下个麻木而面目模糊的疤痕。
可是,痛觉的丧失其实是一种病态,而且相当危险,因为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是痛,那么她就不知道自己伤得多深。
何静薇叫陶娜来,本来是想说说以后的打算,可是她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洒吧里似乎在放着一首《琥珀之歌》,乐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带着你的天空
进入我的眼睛
我呼吸你的呼吸
但我不住在那
有没有人能像我们
相爱然后成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