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在十时许回来,一脸疲色,手机响个不停。
她起身亲自去给父亲泡来一杯参茶,耐心等他讲完连番电话。
“今天面试吧?成绩怎么样?”顾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揉了揉结成川字的眉心。
“应该不太低。”否则旁人不会是那种表情。
柔和灯光下,她看见父亲两鬓添了白发。
“工地现在是什么情况?”
“工人挖到了瓷碗、碗盖、茶杯和瓷器碎片,去年底新闻曾经报道过,达陵东路有出土文物,工地上的人一看挖出瓷器,当场就打了晚报的爆料热线。”
市民爆料一经采用,可以拿到五十元爆料费。
如此一来,压都压不住,只能上报走正规流程,工地收到停工通知,场地被保护起来不允许施工人员进出,只等考古专家进场,实施大面积勘探,而这个流程一走,耗时长短就不受开发商控制了,关键要看文物等级和规模。
“那些瓷器鉴定出来了吗?”
“出来了,南宋的。”
“那还好啊,应该没有北宋的那么珍贵吧?如果只是需要收藏,数量又不多的小文物,手续应该不用多久就能办下来吧?”
“就因为珍贵程度不高,文管部门不怎么重视,连勘察方案都还没批下来。”
停工一周多了,考古人员还没进场。
“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了。”她安慰道,很能理解父亲的紧张和重视。
曾听说过一个实例,有开发商也是买地后挖到文物,上报政府走流程,文管部门组织专家鉴定,去现场勘查,前前后后停工半年多,斥巨资买的地,每天利息损失不可计数,这还没算施工队的费用和机械租金,最关键的是受各种不可预料的因素影响,楼市的起伏很快,开发商本来预计第二年上半年卖楼,拖延了大半年,均价能差很多。
资金压进去,工程却不能如期进行,损失之大难以估量。
临睡前和寇中绎通电话,她闷声倾诉。
“我爸爸的项目遇到了点问题。”
他的呼吸似微微一顿,而后展声笑道:
“怎么了?”
她想了一下,又自摇摇头,和他说再多也是无用,况且父亲未必希望工地的真实内情为外人所知,便只闲话日常,寇中绎也不追问,两人卿卿我我了半宿,似有说不完的话。
她打到手机没电,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上,离开家返回学校,父亲公司里的事她帮不上忙,也不懂怎么劝解,何况顾天成忙得昏天黑地,就算她留住家中,也未必能多见两面,解语花还是钟怡去做最合适。
这天天色灰霾,间杂如丝小雨。
十时不到,王准从文物局的大楼里出来。
他上了车,随手把装着相关文件的档案袋搁在副驾驶座,踩油门离开,过了两条马路,拐弯时从观后镜看到后头突然冲上来一辆车,他急打方向盘,可已经闪避不及被砰声撞上,幸好对方急刹得快,只是将他震得脑袋晕了晕。
王准惊魂未定,骂了声娘,下去一看,车身被撞凹了一块。
肇事车里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见到王准,即刻满脸堆笑,赔礼道歉:
“王哥是你啊,真对不起,我打弯时有电话进来,一个没留神。”
王准原本满腔恼火,看到是童念,顿时没了脾气。
“童总你就不能好好开车?我差点连命都没了。”
去年十一月,顾达定下进军商务办公楼的目标规划,其时考虑到玻璃价格的涨势,而公司未来需要用到大规模质量过硬的幕墙玻璃,于是决定和景州童家长期合作,最初接洽就是从顾天成和童念开始,虽然中间过程和细节交由集团物资采购部负责,但最后来顾达签订最惠价协议的人,依然是童念,所以王准和他早就认识。
童念拍了拍身边李证先的肩膀,对王准嘻嘻笑道:
“王哥,你看这样行不,我这朋友的亲戚家就是开4S店的,我让他把你车子开过去,保证给你修得完好无缺,顺便做次全检保养,一切费用算我的,车上有没有贵重的东西?你收拾收拾拿下来,去哪里我送你。”
王准急着回公司,确实没时间处理,听他这么说,自是觉得最好不过。
“谢谢童总,那麻烦你朋友了。”
“别客气,这事就该我全责。”
王准回车上取了电脑包、手机和文件。
李证先坐进他的车子,左拐开过十字路口一小段路,掉头停在路边,远远看着王准上了童念的车,寇中绎从路边咖啡馆的玻璃门里出来,坐进副驾驶座。
那边车厢里,童念瞥了眼王准手中印着文物局抬头的档案袋。
“王哥去文物局了?”
“去办点事。”办完出来就被撞,今天的黄历是不是不宜出行?
“报纸上说,你们的工地出土了文物?”
“别提了,我就是去忙这事。”王准唉的一声苦下脸。
“不是让考古的人进场打几口眼,办个手续就完了吗,还要怎么忙?”
“这中间要走的流程多了。”
童念见他一脸如丧考妣,愁眉不展,笑问:
“怎么,不太顺利?”
“是有点小棘手。”
王准没再多说,情况不明朗,公司里的事不宜多谈。
“咳!你们老顾怎么那么死脑筋,官大一级压死人,跟底下的小兵小卒打什么交道,直接走上层路线啊,这么点破事,还不是上头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找区局领导反应过的,可光是一份进场方案,涉及到经费和人员安排,从文管所往上层层报批,赶巧有的部门领导还不在,真不是一般耗时。”
“那是没找对人,要是市里的领导说句话,你看底下会不会以最快速度给你们搞定。”
“谁不知道?那也得认识人。”光认识还不够,关系还要到位。
顾天成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不是没来往,可平常熟悉的都是建交委、国土局,基本都是和房地产开发相关的分管领导,文管这条线平时接触得不多。
童念把车刹停在顾达公司楼前,俊目圆睁,看向王准,似是讶异极了。
“你们老顾不是吧!都半只脚跨进他家大门了,还说不认识?!”
王准疑窦顿生,“童总你说的是——”
“寇中绎啊!我上回和他吃饭,他就差没给老顾的女儿做牛做马。”
“啊!哈哈,是啊是啊,他是和我们大小姐在谈恋爱,我也听人说过,市领导挺青睐他的,不过顾达的事不在他的职务范围,让他贸贸然去跟不相关的部门开口——”
“我操!沈迟山是他爸好不好!”童念受不了,脱口而出。
下一瞬反应过来,他懊恼得抽了自己一耳光,对王准千叮万嘱:
“既然这事中绎自己不提,王哥你就当没听见,我什么也没说!你可别去跟老顾多嘴,行了,我不耽搁你做事了,等车子修好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王准受惊过度,下车后茫茫然走进公司,进了电梯还没回神,沈迟山这个名字,在维州人人如雷贯耳,他脚步虚浮,敲开顾天成办公室的门,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响了。
他接起听了几句,对顾天成道:
“财务部那边出了点问题,有人可能挪用公款。”
“谁?”
“田琳。”
“先别贸然公开,影响不好,查清楚再说。”
“是,顾总,我去过市文化局了,苏局长不在维州,他受香港文化事务署和香港历史博物馆的邀请,去了洽谈文物交流合作,计划把维州的文物运到香港办展览。”
顾天成把手上文件往桌面一摔,王准即时不敢再作声。
顾天成沉思了片刻,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在脑海梳理一遍,以前顾达也遇到过,在工地上挖出古文物残骸,那次也是按部就班走流程,很顺利就解决复工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多得离谱的意外接踵而至,凭籍多年从业界厮杀出一条血路的经验,他开始觉得,极可能背后有人在操控。
就如同当初,他把长乐庄打得溃不成军一样。
“这事很可能和汪秀年有关。”他自言自语。
“会不会是——他们搞定了文管部门?”王准小心问,否则怎么不是这个不在,就是那个出差,总有关键人物缺席,各种流程被卡得断断续续。
“不会。”顾天成肯定道。
要论关系,顾达和区局、市局也不差,别人要是能搞定,顾达早就搞定了,这两年反腐雷厉风行,震慑力量相当大,觉悟高点的各级领导干部,大都变得循规蹈矩,洁身自爱,没人想为点蝇头小利葬送大好前程。
“不过——从外围入手的可能性倒是很高。”顾天成边思索,边代入推断。
换成是他,如果不希望局里领导这个时候留在维州,他肯定也会想方设法,促成一项份量足够重到局领导不能假手于人,只会亲自出差的工作。
所有合作展览的背后,都是展览承办商在推动。
这种会晤,是可以人为操作。
顾天成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脸色都变了,飞快吩咐王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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