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就在外面,满面焦急神色毫不掩饰,他大力抓着我的肩膀,目眦尽裂,哑声喊道:“你是不要命了吗,又跑回去!”
他紧锁眉头把我箍在怀中,好久才放开手。
曹兮把我的棉服外套送过来,外袋里面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着幽幽蓝光,有新邮件到达提示的声音。顾雁迟发过来一张他站在上海外滩某间酒店顶层房间窗边的自拍照,他的身后是浮华万丈的城市背景,东方明珠静静伫立在璀璨绚烂的烟火天空之中——
Happy New Year!How are you?
我的情绪不虞,看着逐渐得到控制的火势,直接给他回一条——
Not good,I am going to die.
下一秒,我就接到了他的facetime电话,我把这里的情况简单的叙述一下。
顾雁迟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十分关切。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又再三保证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如果有需要帮助,一定会让他知道,才挂断电话。
事实上,因为学校没有足够的空余宿舍,许多女生都在天亮之后暂时寻找了其他住处。
阴雨连绵,前几日的积雪融化,寒风刺骨,气温急剧下降。
曹兮回了她在伦敦的姑妈家。
我无处可去,拖着行李裹着厚厚的棉服在图书馆窝了半晌。我捧着保温杯在图书馆一楼的阅览室窗边上网找房子,心中却正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每天都会来往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听着街上车子的鸣笛声,走过街道上的一户户人家,走过教堂和商店,身边一辆辆车不停驶过。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依然孤单寂寞,黯然神伤。
我趴在桌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抬起头,竟然看到——
廖长宁一闪而过的侧脸,瘦削而温柔。我失神片刻,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之中,就在这个空隙,那个记忆中曾经无比熟悉的,穿当季深色大衣的他的背影转瞬便消失在了门口登记处。
我不由自主的追了出去,图书馆外偌大的广场依旧在飘飘洒洒的落雨,空无一人。
人在极度困乏时是会产生错觉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需要的其实只有睡眠罢了,但是我却面临露宿街头的危机。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宿舍的问题解决过程简直顺利得如有神助。火灾的次日下午,管理员就自己否定了学校上午刚发的通知,电话告诉我已经在附近为我们找好了临时住宿的地方,在整栋楼整修的期间,这个房间都是不需要再额外支付费用的。
鬼使神差的,我重新回到图书馆,软磨硬泡恳求那个黑人女老师Quila帮我查询上午登记进入的人员名字。我将颤抖的双手平放在半人高的樟木服务台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拼写出廖长宁名字的中文拼音,心脏几乎悬在喉间。
片刻之后,Quila抬头冲我点点头,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
我重拾起信心和勇气。
每一个漂泊者的脚步都注定充满了孤独艰辛的情绪,但如果我能够经得起这样的流年岁月的洗礼,或许还会拥有一颗勇敢的心。
之后的一整年的时间,从春到冬。
用曹兮的话来说就是——我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留给睡眠的时间最多只有五个小时,除了按时上课之外,就是终日不知疲倦的做part time工作,所有大片的空闲时间都泡在实验室写论文,碎片化的时间被用来做业余提升课程,戏剧,学车,旅行,化妆,服饰搭配,甚至定期去参加girls们的时尚主题聚会。
年末圣诞节购物季的时候,我已经能把那些打折的衣服穿出各式风格,殊途同归的却是廖长宁最喜欢的——简单、清洁、得体、大方。
有时候,人起步的目的和结局的收获,并不能完全一致。
我便是如此。
虽然情绪时常都如震动的波峰波谷,常态仍然是不快乐,但是我却已经能尽力将自己平时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大部分时候我都能习惯孤单,偶尔会想廖长宁。
剑桥的第二年冬天,早早迎来几场厚重的大雪,原野萧瑟。
郊外的庄园里布置的喜气洋洋,屋里已经把暖气开到最大,圣诞红开的很好,枝叶饱满。
我们学院承办的北美欧陆金融界的年度大会SPFP将要在这里召开,那是一个四百人左右的大会议。我跟另外一群研究生在Gallant教授的组织下给会议当苦力,十几个人光装文件夹就用了将近四个小时,每个参会人员的会议宣传文件夹里都装满了资料和折页,那是我们人工作业一个个分类折好装好的。
Gallant教授有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就像《魔戒》里的Gandalf,他的研究方向是商业银行的风险管理,因为他兼任着学院的毕业学习导师,像是所有人的爷爷一样,我们都对他极为亲近。
他的涉猎很是广博,讲课极为深沉,独成一派,自有风格。
我第一次选他的课是在去年夏天,到了学期末我才知道,就在他准备好这门课大纲的时候,他的妻子被查出了胃癌晚期。我们系里的同学结伴去医院探望,她躺在病床上,大部分时候都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她清醒的时候可以大段的背诵《呼啸山庄》中的句子。
他非常爱她。
SPFP金融会议临近前夕,我突然收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Gallant教授的妻子病情越来越令人担忧,他看起来既伤心又疲劳,我们都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他那种为爱人心碎的憔悴,我几乎无法承受。
期间,我跟随Gallant教授去维也纳参加一场高峰论坛。
在飞机上,他跟我提起在他妻子化疗之前他们一起去看中医的事情。医生和他们聊起宿命和轮回转世。他说,我们当时就想到你了,都觉得如果Song在的话,一定可以跟我们一起聊聊。
我低着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几年我一直陷在自己的一堆蠢事当中不能自拔,情绪低落是常态,很难开怀,对身边人的事情也完全提不起热情,其实当时,我应该要主动提出去当翻译的。
而我面前的Gallant教授,他做出了为人师表能给出的最好表率。他深爱的妻子病重之后,他每天都在医院和学校之间辗转。但是,就算凌晨起床开车去医院,他也绝对没有因为私事缺课或者迟到过。
除了,去伦敦看中医的那唯一一次。
报告结束之后,主办方在晚上安排了一个小型酒会。
Gallant教授因为牵挂妻子的病情,所以已经在下午提前赶回伦敦。我则被安排代替他参加次日的另外一个活动。
冷风萧瑟,细雨濛濛。
我抽空去维也纳大学帮Gallant 教授拿一份资料。最保暖的衣服均已在身,奈何还是有点瑟瑟发抖,只好在地铁站的热饮贩售机买了一杯滚烫的拿铁,顷刻之间,寒意全无。
旅游旺季,虽然天空飘雨,广场上依旧人潮涌动。
顾雁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逆着人群穿过街区往酒店门口的方向走。他请我用实验室的机器帮忙分析一串数据。
我走到僻静的角落,“我在维也纳参加一个会议,两天之后返回,到时候才能帮你做,来得及吗?”
顾雁迟停顿片刻,说:“来得及。”
他又征求肯定似的重复问一句:“你现在还在维也纳?”
我回答:“嗯,本来今天就能回去,有些事情耽搁了。你在哪里,国内现在应该是凌晨了,还没睡?”
顾雁迟说:“我最近都在德国,跟你没有时差。”
他有些欲言又止,我只好说:“那有机会可以碰面。”
他长出一口气,说:“翘翘,长宁这几天滞留维也纳,如果你有空可以去AKH探望他。”
我沉默良久,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生病了?”
顾雁迟安慰我:“不是很严重,急性胃炎。我只是觉得在异国他乡没有人可以陪他,稍后我把地址发给你。”
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我便走到街边的指示牌去看地铁路线。好在维亚纳总医院周边交通十分方便,我不过换乘一次就到了目的地。
走出站台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我竟然开始犹豫,是不是真的要去见他?
心内喧嚣,整装待发。
☆、我在所有地方都爱着你(3)
我已经站在了熙熙攘攘的住院大楼门口。
几步之遥,我却站在大厅迟疑了很久。
我握紧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找回一丝勇气,其实我知道,假使再重来一万次,我还是会踏上通往那间病房的电梯。我对廖长宁的那种感觉,一直都是激烈的,情绪化的,非理性的,不计后果的投入,哪怕在同一个窟窿跌倒一万次,也要铤而走险。
飞蛾扑火,死而后已。
我仔细核对了几遍手机屏幕上的地址,房间号没有错,只是病房已经空无一人。我有种错觉,似乎满溢消□□水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他身上那种萧疏湛然的味道。
穿护理服的白人护士正在收拾点滴架,床铺还没有完全整理干净。
我心下已经很清楚,我们又一次错过了。
护士与我擦肩而过,我不死心的用英语问她:“这间房的病人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