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乐摇晃了一下,她站稳身体,看到还在和医生说话的方远。
她走过去,方远转过脸来,像是要对她说句话。
但她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然后她就跑了。
方远没有追,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猜测闻乐的反应。
现在想起来,闻乐的反应真是太激烈了。
方远低声说:“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闻喜两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远心里那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
他握了握闻喜的手:“我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方远在走廊里打电话给郑回,郑回的声音打雷一样。
“这位同志,这个点儿打电话来是要分享你的喜悦心情吗?不用说了,我懂,你这是久旱逢甘露啊,有没有一种想冲出去拍打胸脯的感觉?有没有一种想搂着人家姑娘从徐家汇走到外滩的感觉?”
方远打断他:“你在办公室吗?”
方远的声音有一种让人瞬间冷静的效果,郑回的兴奋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是啊,今天我值班,你不是知道?”
“好,我想请你帮个忙,替我查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么要紧?这大半夜的。”郑回嘟哝了一句。
一个护士从方远面前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远拿着手机,笔直地站着,但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原因在颤抖。
他说:“我要你替我查一个人的所有医疗记录,她叫闻喜。”
闻喜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已经关了,她打开,还有电,但并没有未接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她虽然已经给自己做过一些心理建设了,但还是难过极了。
她被自己十年共枕的丈夫狠狠伤害了,而她的妹妹,在她还没醒来的时候掉头而去,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再给她。
是因为方远吗?
闻喜缓缓按了闻乐的号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来,闻乐的声音传出来,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闻乐说:“我已经去过拘留所了,姐夫把什么都说了。”
闻喜从来没有听过闻乐这么冰冷的声音,她情不自禁缩了起来,但这也无济于事。
“他说什么?”闻喜虚弱地问。
闻乐顿了顿,像是羞于启齿,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姐夫说他有生育障碍,说流掉的孩子不是他的。你……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
闻喜张着嘴,完全无法出声,她觉得自己被打碎了。
闻乐又说:“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你为什么要骗他!”她重重地呼吸了两下,哑了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闻喜可以听到闻乐声音里的哭腔,她知道妹妹在伤心,但她没有能力安慰她,她的灵魂到现在仍旧是四分五裂的,她也想为自己申辩,想告诉闻乐一切都错了,但耳边传来一个机械音——闻乐把电话挂断了。
门开了,方远走进来,病床上的那一点灯光照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整个人都在阴影里。
闻喜没有动。
刚才那一切是真的?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即使这是个可怕的噩梦。
但方远向她走过来,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闻喜感到手心里的潮湿,她终于从无边无际的空洞里抽回一丝神智,她低下头,看到这高大的男人像一个悲伤的孩子那样抖动着肩膀。
2
闻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困兽。
她的室友里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里子最近恋爱了,与同一栋大楼里的一个韩国人。他们的爱情完全冲破了日韩两国旷日持久的紧张关系,闻乐在过去十几天里只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收拾行李,另一回是赶回来替丢失钥匙的她开门。
整个世界都在恋爱,除了她。
闻乐踩到地上的T恤和运动裤,那是方远的衣服,她回到这里时怒气冲冲地将它们扔到了地上。
她低下头,恨恨地看着它们,她还记得就在十多个小时以前,她曾那样满怀渴望地把脸埋在那件大大的白色T恤当中,想要借由它闻到属于方远的味道。
她是有多愚蠢,才会让自己的亲姐姐骗到这个地步!
闻乐咬住嘴唇,她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痛愤。
闻喜骗她,她早已和方远在一起了,但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他们有什么机会开始?
她想起在特警队外自己拿出那张照片时方远眼里的疼痛,还有闻喜在听到方远这个名字时的异样表情。
她真蠢!
闻乐大叫了一声,她想敲破自己的头。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开始的机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在十多年前。
他们的相遇,是久别重逢。
她已经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闻喜已经结婚十年了,十年人妻,姐夫确实有错,但他已经回家了,她也听闻喜亲口说过,她会原谅他。
这就是她的原谅?
闻乐简直想冲到闻喜面前,当面质问她的虚伪。
她还有了别人的孩子!
而她流产了。
闻乐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她已经数次咬过自己的舌头,现在嘴里还有血腥味。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个梦。
袁振东要她打电话给他在国外的私人医生,她真的打了。
医生证实了他的话,她仍旧不敢相信,问他难道没有一点机会?
医生说了一长串专业术语,最后说医学界哪有百分之一百的结论,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机会,但你相信自己能中两亿彩票?
闻乐没再反驳,没有男人会拿自己的生育能力开玩笑,她不得不信。
至于姐姐,她不知道闻喜还瞒了她多少事。
闻乐想起自己恳求姐姐替她约见方远,还有她在姐姐面前吐露的那些情思。
闻乐呻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闻喜怎么能够?
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看自己的这段单恋?她试图想象姐姐与方远在一起的样子,但那刺激太强烈了,她只觉万箭穿心。
这是双重背叛,闻喜还是她的家人!她最信任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她那么爱她,如果有人伤害她,她一定会站在她的前头。
可这一次,袁振东是有理由的。
他已经在拘留所里,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面对他。
而闻喜躺在医院里。
闻乐不知不觉,泪湿了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闻乐的愤怒渐渐被痛苦压倒了,过去她伤心难过,再惨都有姐姐在,现在她连姐姐都要失去了。
但她怎么能失去闻喜呢?
她们自小姐妹情深,闻喜简直是她的一部分。
闻乐坐起来,胡乱擦了眼泪。
她还是要到闻喜面前去,即使她会看到她和方远在一起的样子。
闻喜还欠她一个解释,她一定要听。
闻喜坐在窗边,看到闻乐走进医院大门。
她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刺了一针。
方远就在她身边,与她同时看到闻乐。
他搂住她的肩膀,她单薄得像一片纸。
“小喜。”
闻喜嘴唇发抖:“我现在不能见她。”
这是从昨夜到现在她说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沉默。
他立刻说:“那我让她走。”
闻喜的目光盯住妹妹的脚步,闻乐会对她说什么?说她恨她,说她不会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家人?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她不能失去闻乐,她是她唯一的家人。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方远把闻喜带回家,他出示证件,医生就没再阻拦,闻乐还来不及找到闻喜的病房,他已经带着她从另一架电梯下楼了。
他连轮椅都没有用,一路都抱着她,他住的是老式楼房,连电梯都没有,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一阵快又一阵慢,眼前看出去的一切东西都带着奇怪的颜色。
一切都像是泛了黄,他和她走在老相片里,时间不再流动,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进门,也不把她放下,只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在他的嘴唇下微微颤动,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漫长的十二年之后。
太久了,方远想,这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月,而真正亲密的时刻,加起来也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二年?年轻时以为再见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这世上有很多人,一挥手就是一辈子。
孤独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他已经老了,再也背不动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十二年前,你有过我的孩子,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