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此来,定是怕自己又缠着阿兄吧。千花没前世那么讨厌她了,与阿兄聊了一会儿便催着他回去。
孟随原想再陪陪千花,无奈千花赶他走,只好同方氏一道离开。
千花听见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侍女们万不可有半点疏忽,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自从嫁了人,已有许久没听过阿兄的唠叨了。
如太医所说,千花很快好了起来。千花素来贪玩,孟随担心生病的这几天将她闷坏了,但不久便是清明,身为太常博士他亦有许多事要忙,没有闲暇带她去别处,白日里便带她一道去太常寺。
孟纶是太常寺卿,亦是太常寺最高长官。虽说太常寺掌管着祭祀礼乐诸事,寻常的太常寺卿却无甚音乐诗文才华,但孟纶是个例外。无论诗词歌赋、抑或作曲奏乐,几乎没有他不擅长的,当今陛下对他宠信得很。
孟随虽只是正七品的太常博士,可有这么个阿爹,便也无人敢置喙他带个小孩到工作场所捣乱之事。
前世孟随并没有这么做,因千花病好了以后还是一心找丰界玉玩,对太常寺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一世千花对丰界玉没兴趣了,阿兄一说带她去太常寺看热闹,立即就应了。
太常寺共有郊社、太乐、鼓吹、太医、太卜、廪牺六个署,千花完全搞不清楚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只问孟随哪个比较有意思。
孟随想了想,道:“那便去太乐署罢,你应当会喜欢伎乐。”
千花便随他去了太乐署。
太乐署分许多部,有伶人放声高歌之所,亦有文武二舞郎习舞之处。
正经的皇家祭祀千花这种小姑娘是不能去的,是以她头一回见着这么壮观的歌舞盛景。在祭祀上,除了出身平民的文武二舞郎,被挑选出来的世族公子们亦需随雅乐献一段舞。在古早的祭祀上,仅世族有资格献舞,如今世族不过是做做样子,主要的舞蹈由文武二舞郎们完成。
千花从没见过世族公子们跳舞。被挑选出来的世族公子们俱是姿容优雅的少年,身材健硕,千花趴在一边瞧着,觉得还挺好看的。
不过比起那些人,还是她家阿兄最好看。
“阿兄,你也跳过这个舞么?”既然是从世族公子之中选人,孟氏嫡子自然也该在人选之中。
“自是跳过的。”孟随颔首:“看着虽好,那衣物很是厚重,又厚又闷,虽说只一刻钟,也累得很。”
这时有人来找孟随,说太常寺卿有急事寻他。孟随本想带着千花一起,可千花贪看祭祀舞蹈,不愿离开,只好留她在那里,又派了人盯着。
千花坐在廊下看那些世族公子们跳舞,一群衣着怪异的少年们从不远处走过去。他们的衣服有意思得很,圆领无袖,下裳与女子所着相似,看着挺滑稽。
“那些是什么人?”千花指着他们,问阿兄派来陪自己的崔姓录事。
崔录事答道:“那些是新入太乐署的音声人,多是被籍没的罪人之子。”
依着当朝法令,但凡被籍没的罪人子女,择有伎艺或天赋者选入太常寺,其他人则多半流徙司农。
千花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忽地一个眼熟的面孔撞进眼帘。
他的面孔自然与千花认识他时不同,稚嫩了许多,可就是化成灰,千花也能认得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深井冰的话痨======
千花:说好的小白纸,为什么会变成中二病?
糍粑鱼:你不知道这是个“本想坑你一把,却被你治好了中二病”的故事嘛?
千花:阿兄,呜呜呜呜~~这条鱼欺负我~~
孟随:阿妹别哭,你想吃红烧的清蒸的油炸的还是干煸的?
糍粑鱼:→_→妹控泥垢!
☆、一世为奴
千花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摒住了呼吸,指节也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她今年十一岁,那他应当是十六岁。她原以为自己还要好几年才会遇见他,就像上一世一样,哪知竟会提早这么久。
即便在这样一个稚嫩的年纪,他也难埋没在人群里——不是因为他的五官,尽管他的五官确实好看得过分,可这个年岁,好看的人并不少。
令他有别于旁人的是那种淡漠的不羁,许多人在他这个年纪都是不羁的,但极少有人不羁得没有丝毫刻意和生涩。
他便是那极少数人之一。
狐之琰。
“狐”是一个古老的姓氏。狐氏祖上曾力助本朝世祖得到天下,两百多年过去了,许多从前不受重视的世族逐渐崛起,亦有许多从前盛极一时的世族没落,狐氏便属于后者。
琬琰美玉,有着美玉的名字,美玉一般的人,说要照顾她一生的夫君,却和柳眉一道害了她。
这个骗子!难怪他总不耐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原来是因为曾是乐户,在太常寺呆过。
千花记得他手臂上有道碗口大的疤,狐之琰总说是幼时调皮所致,想来该是剜去乐户烙印时留下来的罢。
千花不觉起身,跟在了那群少年身后。
“小娘子,您这是?”她突然变得怪怪的,崔录事有点担心。
千花却不理他。她虽跟着他们走,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教他们发现。
音声人们方才训练完毕,回到住处去休息。到得住地前,人群便散开了,千花想记着狐之琰住在哪里,不料却见到他被另外几个少年围在了角落里。
“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好东西?”为首的少年不怀好意地问道。
“这个不能给你。”千花听见狐之琰的略显低沉的声音,似乎很是紧张。她觉得很新鲜,前一世的狐之琰在人前可比谁都嚣张,竟也曾这样害怕过?
“你说不能给,就能不给么?”为首的少年不是善茬,根本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伸手便去抢。
狐之琰双手紧紧护在胸前,不让他有机可趁。
“按住他!”少年对身边的人发号施令。那几个人大约是他的狗腿子,便扯开了狐之琰的手,将他按在地上,令得少年轻而易举地扯断了他脖子上的细绳,抢走了他紧紧护着的宝贝。
少年看了一眼,嫌弃地踢了他一脚:“呿!一块值不了几个钱的破玉,亏我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还给我!”狐之琰被人压在地上,愤怒地低吼。
“到了我手里,还想拿回去?给我打!”少年对狗腿子们号令道,顺手将那块玉塞进怀里。
狐之琰才挨了一拳,千花就跑到了少年跟前,大声道:“谁敢打他?”
男女音声人一贯是分开的,是以少年听见女童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
仅看千花的穿着打扮,便知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再看到她后面黑着脸挂着录事腰牌的男子,更无须猜测她能不能惹了。
“谁许你们私下闹事的?都给我把袖子卷起来!”崔录事喝道。
少年及其狗腿子们显然很害怕崔录事,乖乖地站成了一排,卷起袖子,露出左臂的烙印及编号。所有的乐户都有这种烙印,而编号则是为了方便管事的人记住他们。
他们这样的音声人没有任何地位,人们连他们的名字也不屑于去记。
崔录事忙着收拾他们,千花则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小小的女童气势却不弱:“东西拿来。”她看着那少年说道。
尽管她个头不大,少年却不敢轻视她,赶紧将从狐之琰那里抢来的玉双手奉上。
此时狐之琰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当真狼狈得很,头发松散了,身上的衣服也脏乱了,看着更是滑稽。
前世的他只有揍别人的份,从没有被别人欺负过,真难以想象他竟然也有这样弱势的时候。千花看着这个陌生的狐之琰,五味杂陈。
千花看了那玉一眼——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无论材质造型还是雕工都没有可圈点之处。前世可不知他还有这么个宝贝,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过,所以才会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吧?
“还给你。”她嫌弃地将玉石丢还给他。
狐之琰小心翼翼地接过,一脸感激地向她道谢:“谢谢小娘子。”
千花哼了一声,扭过脸掉头就走;崔录事记下了闹事的人的编号,也随着她离开。
“崔录事,他们都是罪人之子,是不是?”千花忽然仰起头问崔录事。
“是的。”崔录事很是疑惑:“不知小娘子问及此事,所为何故?”
“被籍没的罪人之子,也可以被发配到官宦之家为奴,对不对?”千花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错,只是……通常入了太常寺的,不会再被发配至官宦之家为奴。”崔录事仍未能明白她想做什么。
“方才那个被欺负的音声人很可怜,我想让他到我们家做下人。”千花笑眯眯地说:“你先帮我将他扣下来,我去同阿爹和阿兄说。”
整个太常寺都是阿爹在管,偷偷地除掉一个人的名字,找人放到另外一个名册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千花不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他,而是想自己狠狠地欺负他。
在遇见狐之琰之前,她脑海里从不曾有“报复”两个字;直至见到他,内心角落里那点火光忽地点燃了每一处,若不做些什么,好像永远也不会止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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