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之啊,这一切,说的都是我们家的老太后哪……”
一小时后,我和七春携手站在C城某国际百货前。
据七春说,她早上被尿憋醒的同时,刚好看到她家老太后,也就是她妈发来的信息,顿时吓得清醒了。
她妈告诉她,如果过年时不带一个最新款的某国际大牌包回来尽孝,就请在进门前献上膝盖,长跪别起。
同时附上了那个包的官网图片一张。
于是,珍爱膝盖的七春同学就癫狂了。
“因为发了七次春才怀上所以取名叫七春”的七春妈我在中学时代见过几次,这次回来后还一直没见到。
记忆里,那是一个风驰电掣的女子,曾经是我们这些小纯洁眼里的传奇,更是七春的骄傲。
她活得充满了力量,充满了自我,充满了对人生张牙舞爪绝不放弃的渴望。
虽然人到中年时为情所伤,从此单身,但却丝毫阻止不了她的人生一路高歌精彩每一天。
所以,以五十“高龄”,命令女儿带一个名牌包回来,实在不是什么新奇事。
七春一边吐槽自己的老妈,一边全力以赴地杀向某专卖店,不由得让人觉得孝感动天。我则被命令贴身跟上,作用是替她壮胆。
善解人意的我当然懂得,七春只有一种情况下,会需要壮胆,而在其他的时候,她自称满胸腔满肚子全是胆。
那就是,钱不够的时候。
一个小五位数的新款名牌包,对她的积蓄来说,是岌岌可危的一次考验。
七春工作多年收入不错,但几乎不存钱,这大概是性格大条的七春妈没想到的。
所以,这时候,在她眼里热爱储蓄生活简朴的我,就成了她的速效救心丸。
我跟七春进了那个专卖店,她立刻像兔子见到了新鲜蔬菜一样扑了上去,在一排排精美陈列货柜前颤抖地伸出手做抚摩状,紧紧跟着的帅气导购顿时有一种脸默默绿了的感觉。
虽然也是第一次来,但我对时尚并不太了解,也没有这方面需求,于是无聊地转了几圈,又看了看七春的架势,猜测可能半小时内她的眼里只看得见那些包包们,于是决定先去其他店看看。
受到感染,我突然也想给我妈买点儿什么。
这是我回到C城后将过的第一个春节,因为之前封信的事,和父母有了隔阂争执,又不知如何修补,于是在购买年货上很是费了些心思。
但至今准备的,都是一些吃的用的保健的东西,并没有想过父母也不过五十出头,也会爱美。
我怀着微微的内疚之心,在隔壁店面买了一条漂亮的丝巾,刚出门,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你怎么走路都不抬头呀!”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生气地冲我嚷嚷。
我坐在地上想反驳明明是你突然从拐弯处冲出来的,但抬头看到那张嚣张的脸,顿时感觉争也无趣。
赶过来的保安把我扶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刺痛。
伴着眼前一黑。
像被人毫无防备地一把拉入海底,猝不及防间,周身被海水、黑暗和异样的轰鸣包裹,传递来巨大的恐惧。
几秒后,黑雾散开,我发现自己竟然紧紧抓着身边那个年轻的小保安的胳膊,而自己的手心满是冷汗。
那一刻,我的面色和举动一定有些异样,以至于那个原本趾高气扬的中年妇女都见势不妙准备开溜。
但我却完全不明白刚才那感觉是什么。
后来很多年陆续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渐渐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在封信遇到了某些危险的时候,我的一种预感。
但当时在商场里,我却只被这种稍纵即逝的不适感吓到。
直到七春惨叫着从店里奔出来扑向我,我才有了真实感。
她完全无视周围人的异样目光,大声地冲我叫喊着:“土豪安!姐姐血槽已空,快来帮我刷个零头!”
……
2.注定失败的地方,有谁会傻傻起程
封家的医馆“风安堂”所在的地段,现在是C城最繁华的街之一。
各种嘈杂的声音带着城市特有的浮躁和喧闹,扬起看不清的细细烟尘,缓慢飘浮在有些灰暗的冬日天幕下。
在清一色的花坛灌木点缀的单调城市风景里,风安堂门口的十余株腊梅树,和它的建筑本身一样,显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清傲和沉静。
此时,正是梅花开放的时节,黄色的薄如羽衣的小小花朵在枝头兀自清雅,这看似纤瘦实则强大的植物,连香气也带着一种温暖却坚决的态度。
即使在这空气混浊的城市中心,也能未近其身,先闻其香。
我曾听七春八卦过,说这个地段现在房价不菲,她评价封家其实是真正的土豪。
但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封老爷子买下这一块地皮,初建起这座四层建筑时,它的周边,却还是蛙声一片的原始景象。
那时的封老爷子,名动江南,就连一方权贵约他看病,也要排队等候。
凡夫俗子,都逃脱不了野心,封老爷子的野心,就是以风安堂为中心,将封氏中医馆传承和发扬光大,开枝散叶到大江南北。
如果不是封信的妈妈突然过世带来巨大打击,或许现在的封老爷子,会是更风光的景象。
虽非本意,但已阑珊。
只是人最初的那点儿执念,始终如暗夜之灯,在角落里带来些许安慰。
因此现在的风安堂,在周边的商业地产已经开发得完全彻底的时候,仍然坚守着这一方净土,大概也是源于封老爷子的这点儿旧梦吧。
然而,此时此刻,我眼里所见的风安堂,却已非平日那般和煦景象。
远远地,就听见异样的喧闹,城市中心原本就整天被各种声音包裹着,形成一个闷闷沉沉的壳,但风安堂门口的声音和人群,却仿佛成了这个壳中突然伸出的一根尖刺,在麻木中带来一丝惊慌。
风安堂出事了,封信出事了。
“听说是封医生给人家孩子开药,把人家孩子治死了!”
“怎么会这样?!封医生很有名啊!”
“现在的医生有几个不黑心的!听说不许人家把孩子往医院送,非要自己开草药,拍着胸脯说自己能治,结果……”
“我孩子一直咳嗽,还想找号贩子买个他的号试试的……”
“封老医生不是都给大领导看病的吗?”
“那孩子真可怜……”
“这下医馆要关门了。”
……
我扒开人群冲进去。
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银灰的大衣,站在清冷的台阶下,弯腰对坐在地上的人说着什么。
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深垂着头,看不清面容,手里抱着一小团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孩子。
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小孩子。
森森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我一步步走近他们,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衣服。
我顾不得回头。
“何欢。”我大声叫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蓦地抬起头转向我。
是何欢。
我的妹夫何欢,封信的朋友何欢。
“你怎么来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困扰的神色。
但我的目光,却凝在了地上坐着的那对困苦悲伤的夫妻脸上。
我见过他们的。
那个夜晚的片断,如幻灯片般在我眼前播放。
穿着脏得有些看不清颜色的旧棉衣的夫妻,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儿,在医馆前苦苦哀求。
“求求你!医生!给孩子开点儿药吧……”哭泣的母亲抱着封信的腿,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在午夜里令人心碎。
“白血病……没有钱……孩子痛……”绝望的父亲捶打着自己的头。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进来吧!”我脱口而出。
值班的小松护士焦急和反对的目光。
哦,就是那个夜晚,我和封信去了我们初遇的中学校园,然后被紧急电话催回医馆。
那晚分明人间宁静,四海温柔。
我有些呆滞地把目光移到他们怀里那张小小的脸上。
那天夜里,我还抱过她的。
她全身滚烫,高烧不退,始终不肯睁眼,却不时迷迷糊糊发出一两声小兽般的抽泣。
但是现在,她这么安静,安静得像一块小小的白石头。
“是他让我们吃他的药,是他说不要去医院……”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听不到周围的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流,只是垂着头,机械地、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
而女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
不,不是这样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们,胸口犹如被万千利箭穿透后又猛地被重锤击中。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这才看见,医馆门口的水泥地上,用红色油漆写的“杀人医馆”几个大字,触目惊心。
而医馆大门洞开,原本整齐美观的药柜药阁,像遭遇了什么洗劫,珍贵的药材散落一地。
坐诊的医生和熟悉的护士大概都躲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