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一很少笑,我一直希望他能多些笑容,但这个笑,却让人指尖发凉。
我忽然想起了争吵的那天,他对彦景城说的话:“为什么你不相信我能为她做到?是因为你没有为朱雪莉做到吗?”
有什么古怪的猜想像散落的珠链奇诡地开始连接。
彦一的亲生父亲彦景儒,一个成功的香港商人,在多年前来C城经商时遇见风情万种的美丽女人朱雪莉,她成为有家室的他的情人。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雪莉并没有从此过上更好的生活,彦景儒也消失了。她独自生下了朱一强,相依为命地度日。
朱一强十二岁那年,一直未能育下子嗣的彦景儒重新找到了朱雪莉,用一笔巨款作为交换,带走了朱一强,给他改名彦一。
从那以后,他们母子再无联系。
只听说不久后朱雪莉病逝。
而多年后,被严重的抑郁症状所困扰几乎脱离了正常人生的彦一却发现,到香港后最照顾疼爱他的小叔,彦景儒的亲弟弟彦景城,与他又爱又恨的母亲朱雪莉当年曾有某种暖昧关系。
他甚至怀疑朱雪莉不是正常死亡,是自己的父亲杀死了朱雪莉。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了冬日薄雾,明亮如金色的蝶翼,在风里翩跹起对新生的向往。
彦一的话,却令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扭曲的世界。
我感觉自己正站在那个世界的大门前,看不见蓝天晨光,感觉不到清风花香,只看到门里渐渐隐没于黑暗的他,身影无助而决绝。
我想要再次伸手拉住他,却害怕自己一旦跨入,也终无法回头。
5.“你就是封信?”彦一突兀地说。
一阵门铃音乐打断了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我站起身去开门。
正想着这么早会是谁来造访,却见原本应该整个上午雷打不醒的七春穿着露着半拉肩膀的豹纹睡衣冲在了前面。
我吓了一跳,看她半睁着眼睛走路的样子简直疑心她在梦游,但她竟然身手敏捷。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大门已经打开了,七春睡眼惺忪地斜靠在门框上,微挑起下巴,朝门外站着的人销魂地缓慢地勾了勾手指,还特故作地舔了舔嘴唇。
“哟,是个帅哥……”她傻呵呵地笑起来,那模样让我直接想人间消失。
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她的腰,也不管门外是谁,先把她往屋里拖。
“孟七春!你给我醒醒!”我悲愤地拧着她耳朵。
她吃痛地“嗷”叫一声,双目蓦地圆瞪,从我怀里挣出来,可算是真醒了。
“程安之,你为什么弄醒老娘,我好不容易在梦里遇见了一帅哥……”
不等她说完,我就把她推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把门关上。
再跑回门边,门外的人仍然如松如钟地站着,分毫未动。
也幸好来者是个非常隐忍的人,几乎可以说商界纵横多年练就的面瘫楷模,但饶是如此,我仍然从他微微闪动的镜片和默默抽搐的嘴角看出了以下内容。
“老天啊,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真看不出来,程安之小姐竟然在做这种营生?
“这种生意原来已经开到了民居里……”
……
“彦先生!”我大喊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其实不该意外的,他这时候才到,才是意外。
那是彦一的小叔彦景城。
彦一不是普通少年,他的行踪从来都是二十四小时有人监护着,所谓彻夜不归,不过是彦景城允许下的小放风。
“程小姐,又见面了。”他的尴尬不着痕迹地从眼里掩去,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声音温润,态度谦和地伸出手来,像在鲜花红酒满屋的高级宴会厅里与我相见一样从容优雅。
他只对彦一失控。
“彦一昨天晚上睡在我这里。”我直截了当地说。
回头看去,不大的客厅一览无遗,坐在阳台上的彦一,逆着光,只余剪影,像一幅美丽而沉默的画卷。
彦景城点点头,表情微微黯然。
他说:“昨夜我一直守在楼下车里。”
我仔细看他的脸,果然是面色疲惫,眼圈发乌。C城的冬天,入夜后冰寒刺骨,即使是坐在豪华车里,一整夜熬着也不会太舒适。
一想他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不禁心里叹息。
他对彦一,才像真正的父亲。
但他迅速换上了冷静面具。
“程小姐,现在我要带彦一回去了。”像在通知一件普通公务般,他微微提高声调,是说给我听,更是说给彦一听。
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远处的彦一身体动了动,然后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我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薄毯就自动松散,落在了脚边。
他看都没看直接跨了过去,向着门边走来。
我心肝儿颤地在脑内小剧场里大喊着“我的小祖宗啊,那是七春从印度淘来的宝贝啊”,一边跑过去捡,一边暗想着这叔侄俩都是演偶像剧的天然材料啊。
捡完毯子,那门边已是气压沉沉。
“小叔,我已经是成年人。”彦一说。
“不行。”彦景城轻轻把双手按在彦一肩上,像足慈祥又严肃的长辈,“你现在的状况不允许,我也无法和你父亲交代。”
彦一说:“不需要交代,你很清楚,他已经久不问起我。”
彦景城像被什么触动,语气里稍稍渗入了一点儿温柔:“等你病好了,他会开心的,你是他唯一的儿子。”
彦一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又紧紧抿上。
“这次必须跟我回去,节后我再带你过来。”彦景城说。
“我要在这里过节。”彦一说,“我想陪她……陪朱雪莉过个节。”
明明门里门外都没有风,四周的一切也没有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个名字从彦一的口里吐出,一种空气陡然凝固的感觉忽至,猝不及防间,让我的皮肤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
我想要拔腿逃离这叔侄俩的谈话禁区。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当口,彦景城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彦先生,令侄如果暂时留在C城,欢迎与我同住,你上次拜托我的事,我也可努力看看。”
我惊呼出声:“封信!”
彦景城侧身回头,身后那如雪松般傲然清峻的身影不是封信是谁?
几个小时不见,风安堂里那个问着“你知道杀人的感觉吗”的阴郁封信,仿佛如冰雪消融般遍寻不见,又似乎只是我的一帘幻梦。
依然是清朗温润的眉眼,依然是干净含笑的表情,他伸出手来与彦景城紧紧相握。那一刻仿佛有光,从他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渗进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驱散了浓得喘不过气来的暗。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他出现,他就仍是那个一身白衣走过操场惊艳了我的最初的少年。
他让我觉得幸福,觉得心跳,觉得每一个微小的呼吸都有意义,觉得活着真好。
爱上一个人,大概就是怕他的城市会下雨,怕他的城市下雨时他却没有带伞,怕他没有带伞时,自己不能及时赶到把伞送去。
可是啊,每一步患得患失的心情,每一分起起落落的煎熬,每一次相遇离别的泪水,都是甜,都是蜜。
我一直相信世间唯有两种感情,能给人以苦当歌的勇气。
一是父母对孩子,一是与他相遇。
等我感觉封信弯起手指在我头上轻轻一敲时,我才发现他们几个人已经站在门口聊了起来,而我这个主人竟然一直傻呼呼地堵着门。
我手忙脚乱地招呼他们进屋坐,彦景城却摆摆手。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讪讪地捏起了衣角。
一到封信面前,我就变弱智。
彦景城和封信怎么会认识?看起来他俩还挺熟。
而一向我行我素游离于他人世界之外的世界第一不给面子先生彦一,竟然在封信出现后,难得的没有甩手走开,而是一直安静地站在那儿。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封信脸上。
我记得年少时的封信,看人时的目光就较同龄人成熟。
他看人从不回避,眼神干净澄澈,温柔平静,但实则犀利,与他对视,会让人轻易感到惊慌和崩溃的战栗。
后来我在香港遇到彦一。
他在病房第一次看向我时,我发现彦一看人的时候也不回避。
但不同的是,封信是一种笃定的自信,温和而坚定;而彦一,是一种偏执的攻击,尖锐而阴郁。
第一次被彦一那样盯着的人,会有一点儿恐惧,他的眼瞳墨黑,仿佛没有生气的人偶娃娃,但却隐隐在深处流动着某种危险而绝望的瑰丽暗影,既惊心,又惊艳。
此刻他这样盯着封信,却不知道封信会作何感想。
正在和彦景城谈话的封信,果然很快感觉到了彦一的目光,他微微侧头。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相遇。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彦一在想什么。
“你好,彦一。”封信说,“我叫封信,是个医生,彦先生给我看过你的病历。”
他朝彦一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