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很想一直陪在佳霓身边保护她,不离开她,但实在太难找到愿意同时收养一个亚裔男孩和一个亚裔女孩的家庭。女孩子总是比较受欢迎,大一点的男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得到信任。他和佳霓想,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宁愿不要被收养,至少在政府提供的有臊味有虫、漏风漏雨的房子里,两个人还可以在一起,且周围都是同样的孩子。
但那样是不被接受的。他们总是极尽所能地把孩子送出去,让人收养,那会让他们的绩效表格上的数字变得好看,他们可以得到更多的奖金,更多的假期。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快快长大。”陆盛说。他拼命学习,满了十八岁时,他成绩优异,申请到了奖学金,然后他开始拼命地工作。他做很多份兼职工作,赚到足够温饱的钱。他请求领养机构的人让佳霓和他一起生活,凭着些许贿赂和把柄,他带着佳霓脱离了那个地方。
她终于明白了他手臂上刺的那一列名字是何含义。那是曾经领养他的家庭的名字,他将这些名字刺在皮肤上,希望自己不会忘记。
“不是全部都那么悲惨的,我也遇到过一些好人,他们真的同情我,想要给我好的成长环境。只是到了最后……到了最后,事情都会比想象中的复杂。这些好人,都是好人,他们只是……不是父母。”
她很想知道,他是否会责怪亲生父母,甚至,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但她没有再问下去。就像她每次都会有一种感觉:近来,只要在他身边,她都会沉入没有灯光的海。她也会有其他的预感,是关于佳霓的,她想给陆盛打一个预防针,但她决定不说。
很多事情,不说就不会成真。
在这多线并行的时间里,依然会有地方突然出个岔子,叫她措手不及。
一切都进行得太顺了,除了,二月份的某一天,她接到教导主任的电邮,让在两个星期后参加货币汇率课的补考。如果她成绩不及格,就不能毕业。
可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挂过这门课!
那大概是二年级的某门选修课,她有那么点稀薄的印象,但三年的时间中,为什么没有参加过补考,她完全不记得,更别提要她想起这门课的任何内容了。这可是实打实的五个学分,如果这门课不能及格,她就不能毕业。
不能毕业!
他们干吗不直接杀了她!
手机屏幕突然大亮起来,叮咚作响。易微婉被吓了一跳,咖啡洒了一手。烫着倒是小事,她比较心疼的是,这杯东西本是她今晚的晚饭。某天某夜她坐下来细细地算账,一边算一边想,钱这么少,刨除水电费手机话费等等之外,以后我该不会就只能喝咖啡了吧?
然后她继续算账,结果让她对几分钟前心存的猜忌感到好笑。
你跟谁开玩笑呢你?以后你连咖啡也喝不到了哦。
知道了吧?现在,她的咖啡可是非常珍贵的,洒一杯少一杯。她一边洗手,一边偏头去看叮叮咚咚的电话,手僵住了。她也没顾得上用毛巾擦一把手,慌乱地将手机攥起来,不过她没有接。
她飞速地调了静音,然后后退三步,惊恐不已,仿佛那是个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想到今天“晚饭”没得喝,她更加感到身体发虚了。
汤毅凡,下次你丫可以试试不害我。
易微婉已经习惯了没有汤毅凡的生活,因为她别无选择,只能适应。
日后回想,她相信那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时光,她每天都过得那么有规律:走熟悉的路,饮同样的低卡,吃同样的稀释巧克力杯。她也有了新的朋友,她喜欢陆盛,也喜欢佳霓,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用不多的钱做简单的事。这好像是一种永恒,你活在这一段凝固的时光里,你的生活再也不会变。你信或者不信,脱离云端,过平凡人间的生活,会容易许多。
但就在春假的尽头时,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好像那些她试图忘记的人和事,都要回来了。
这预感的出现,是因为她在网络上读到的八卦新闻——汪凌茜被人拍到携明星男友来了巴黎。这季节并没有姐姐会喜欢的大秀,若她只是随意散心的话,微婉又深深觉得不会那么巧。与汪家断绝关系的事,从始至终只是她与哥哥的口头协议,媒体都格外安静,要么是秘而不宣,要么,是毫不知情。她始终不知哥哥拿她的走,当多重的一件事看,抑或是当作根本不值一提的事。她知道的只是,姐姐的出现,是个不折不扣的厄运符,是不会带来好事的。
就算一直认为自己做得没错,但这段时间以来,她也不是没有悔意。她本可以不用对哥哥说得那么狠,想独立,你自己独立去,归根到底他养你,宠你,还供你念书,没做什么穷凶极恶的事而对不起你。
何况,如今她也看财经版的新闻,知道汪氏最近的状况并不好,资金链出了很大的问题,又被国际炒家做低信用,融资艰难。新闻又讲,汪敬哲的心从不在汪氏,这些年,他对家族产业的漠视已经到了火山爆发的临界点。汪氏的死活,他是不顾的,汪凌茜就更指望不上,家族危机之时,还自顾自地拉着习远跑到欧洲来玩。
由是,微婉默默地,竟也起了满嘴的水泡。她有点急,想知道汪宅怎样,想知道养父、养母是否安好。更要紧的是,她想知道汪氏是出了什么事,资金问题是出在哪里,又怎么会有恶意炒家来趁火打劫。
除此之外,她又意外看到了对于蒋怡风在伦敦出席时尚party的报道。海德公园一号的房子被格外地着重报道,标题格外地挑衅,他们对住这世界第一贵楼盘的少女有颇多不善意的揣测。对怡风,微婉并不担心。她俩之间,怡风是恪己且低调的一个,她聪明善良,得神灵庇佑,什么事到了她身上,都会从大化小,从有化无。
但这次她猜错了,后来怡风再被拍到,她一反常态,不再淡然微笑处之,而是极力躲闪,板着脸一副不肯配合的样子。她不给拍,不回答,但凡见到记者,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疾步走开。这种抵触的态度,让媒体只拣坏的写,很快,报道语言就变得极不堪起来。
微婉诧异到不行,还有件很怪的事——内地娱记跟着港媒一同八卦汪凌茜的男友,而到了怡风身上,却都缄口不语了。即便他们某天将蒋怡风放上了娱乐版首页,可最晚次日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将其强硬地拿掉。
微婉不由得想念怡风,担心她最近遭遇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反常地避人。
还有,汤毅凡,他的曝光度以前还算不低,近来却是一点风声都听不见了,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微婉酸酸地想,以前他交的女朋友都是名模名媛。现在换了个普通女孩,所以媒体都失去兴趣了吧?汤毅凡和虞雪在一起到现在,恰好一周年。
她咬着牙,遥遥地祝他和他女人,周年快乐。
所以他何必还给她打电话呢?抱歉,她以后不想再和他做朋友。
同是一间商校的学生,有人可以全优毕业兼找到金龟婿,她却被突然冒出来的补考,迎头痛击。她必须要一面瞒着陆盛(实在是怕他失望),一面搜集资料,埋头苦读。本来已经进入实习阶段,她很久没有去学校了,现在她却不得不重回图书馆,拾起往日的定理公式。
那时姐姐空降巴黎,哥哥被指不顾家族,怡风也因在媒体面前诡异的行为,而重回易微婉的生活。她一早就有预感,他们都要回来了。
事实是,他们真的都回来了——
不仅是姐姐、哥哥、怡风,连虞雪也是。
她是在图书馆撞上虞雪的。
就算是虞雪,也不至于在四目相接的时候装作完全不认识她。
虽然她迟疑了一下,而且微婉敢肯定,那一瞬间她特想转身就走,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屈尊,走了过来。微婉很怕她会像法国人一样,跟她来个贴面礼,她不想说刻薄的话,但虞雪的皮肤她真心是不能接受。
可是……咦?面前这个三好学生圣女小姐好像变身过了!衣服她认得,Moschino经典款的改良小西服,黑白波点很跳;包上系着一只PRADA的限量版小熊;鞋子……她惊骇地发现是Sergio Rossi,孔雀绿的那一双,她当年很爱呢。她和其他女孩一样喜欢红底鞋,但如果给她自己用心去选,她一向爱的是SR的设计。这一身搭配得还不错,活像一个玲珑清秀版的杰姬肯尼迪。
她以为这种天花乱坠奇思妙想的概念,虞雪是不会喜欢的。不过,但凡女孩子终于懂了打扮,她都是喜闻乐见的。更何况,这些很有可能是汤毅凡的杰作。不得不说,除了PRADA以外,其余东西选得还是很有品位的。
在近处看,易微婉越发确定她皮肤都变好了很多,白皙水嫩,不像以前念书时那样透着一股子的灰黄。看来她现在连睡眠都是很好的,气色相当好。她一向给汤毅凡女人面子,于是她决定先开口讲话。
“好久不见了啊。”
虞雪点点头:“你在图书馆做什么?”看来她还记得图书馆不是Vivien会在的地方。
往日依旧,然而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