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换来吕珠的冷然一嗤:“我知你并非故意,而是有意。”
程咬金哽住,脸色瞬间难看了许多:“老子……”
吕珠面无表情扬起手,制止他:“不必多说。”
*
从酒馆出来时,已是月明星稀。
吕珠沿着漫长的朱雀长街缓缓向前走。夜风吹拂,拂乱她脖颈旁的发丝,撩起一阵细痒。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苍穹。
朱雀长街上的路人来来往往,一个一个皆步履匆匆,只有她神情平静,面色含羞,唇边漾出一抹桃花般的甜美微笑,凝视着繁星点点。
不多时,呂珠轻轻的舒出一口气,双脚渐渐离地,整个人变得透明,继而轻飘飘的浮在半空。
朱雀城街上所有人全都停下脚步,各个神情震惊的看向吕珠。更有大惊失色者当即惊悚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吕珠向他们投以一个明媚的微笑,就在众人们被这一抹微笑迷离了神智的片刻之间,时光仿佛突然停滞,下一瞬,吕珠从所有路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不见。
众人恢复正常,熙攘来往,竟无任何异状。
恰如佛经所言,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芳华如梦。
......
*
当吕珠的双脚再次着地时,她已置身于距离长安城几百公里之遥的“神都”,洛阳。
洛阳,亦是三百多年前西晋王朝的都城。
她默无声息走过一段无比漫长的荒凉之路,蜿蜒向前行,终来到洛阳城东北七十里处的金谷洞内,于一片苍凉败落的景象之中找到了一座废弃数百年的孤墅遗址。
此地,即是西晋一朝赫赫有名的首富石崇曾经纸醉金迷坐拥三千佳丽的金谷园。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楼榭亭阁、金碧辉煌?又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如画、百花竞艳?
只剩下满目疮痍的败景,以及,一座孤坟。
呂珠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走向那座孤坟,在坟前跪下。
纤纤素手缓慢轻柔的抚摸过破损不堪的墓碑,呂珠的眼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只能摇头苦笑,合上眼,藏起眸子里的泪光,思绪陷入如云如烟的往事之中。
如史书记载的一样,石崇喜好女色。
西晋永康元年,石崇途径白州境内的双角山下,在绿珠镇时巧遇一位采珠女。见采珠女姿色绝代芳华,石崇便将这位采珠女带回洛阳,并在金谷园为她专修了一座华丽的妆楼,取名为“绿珠楼”。
而这位采珠女,不,彼时应该称之为绿珠姑娘,并不是一位贪图富贵享乐之人,却因倍受石崇的专宠而心甘情愿的追随他,一日复一日,与他长相厮守,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直到赵王司马伦手下大将孙秀于一个偶然的时机瞥见绿珠。
一见倾心,再见,心生歹意。
孙秀之后的所作所为,淋漓尽致的诠释了何谓“卑鄙无耻”。
不多时,“八王之乱”拉开序幕,先以赵王司马伦大获全胜。
待司马伦登基称帝,孙秀便成了权倾朝野的第一人,集侍中、辅国将军等要职于一身。他以淮南王曾发兵抵抗司马伦为由,灭淮南王及三族,其中更包括与淮南王来往密切之西晋名士——欧阳建、潘安、石崇。
再然后,孙秀率领禁军包围金谷园,强行索要绿珠。绿珠既惊且怒,字字犀利抨击孙秀的无耻行径,断然拒绝孙秀的胁迫,选择坠楼赴死。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绿珠,死了。
没过多久,孙秀,也死了。
……
吕珠神情黯然的睁开眼,眸子里依然有泪光闪动。
哪怕事隔数百年,绿珠坠楼那一刻的咒骂依然言犹在耳,令她胆颤心惊。哪怕时至今日,萦绕在她鼻端的薄凉空气里仿佛依旧蕴藏着亡人的幽幽忿怨,令她亦心痛不已的同时,亦抱憾终身。
吕珠轻轻叹息,以手揉散眼底的余泪,对着墓碑一叩首,低声道:“绿珠,我来见你了……曾以为无缘再来你的墓前跪拜,不料时隔三百年之后,我又能来见你了。”
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却因为最后一句话,又夺眶而出。
吕珠泪如雨下,摇头苦笑,发出遗憾的叹息:“我本是南海深处的一颗蚌珠子,承蒙须菩提尊者教化而有了先天灵性,却不愿修成正果,在浅滩玩乐嬉戏时被你捕捉。”
“时至今日,犹然记得你即将被石崇带回洛阳金谷园时,你把我小心翼翼收纳在红檀木匣之中。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你唯一的陪嫁,伴随着你一起,感受着你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你并不富饶的家乡,来到洛阳。”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我始终质疑你与石崇的感情,我一直以为,如你这种胆小又愚蠢的人,无非忌惮石崇显赫的家世背景,不得不强颜欢笑依附于他。”
此时此刻,吕珠的眉眼之间透出一丝莫大的伤感。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神色尽是天人永别的哀愁:“是我低估了你的情意,我没料到你已经真正爱上了石崇,愿为他粉身碎骨而死。”
“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后悔未能及时动用灵力助你扭转命运。”
“直至亲眼目睹你粉身碎骨,我才追悔莫及,然而为时已晚,我已经无法从勾魂使者手中夺回你的魂魄以助你重返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关入地府,成为等待下一场宿命轮回的孤魂野鬼。”
“只怨我贪玩,灵力过于薄弱,无法强行进入阴曹地府将你的魂魄救出。所以,当时的我万般无奈想出一个法子。”话至此时,吕珠的脸上露出一丝惭愧的苦笑,“我幻化成的牛头马面,偷偷的溜入阴曹地府,试图将你带出。”
“可惜,我功亏一篑,不但被阴司的判官以三味真火逼出本体,就连几百年的修为亦毁于一旦。”
“没过多久,我遭受雷霆之刑。魂飞魄散之际,佛祖座下的须菩提尊者对我心生怜悯,赐予我三滴七宝池圣水以护住元神,这才苟延残喘存活至今。”
“就这样,遭受雷刑重创的我只能以一颗破损明珠之形态藏匿在木匣中。这一藏匿,便是三百多年。其间,辗转流入多少世间俗人之手,又或是被多少世间俗人嫌弃鄙夷、视为不祥之物,已无从知晓。”
“在这三百多年的岁月里,我不拜佛,不修仙,仅是潜心汲取天地精华,试图修复破损之本体。期间也曾数次萌生放弃寻找你轮回转世的决定,但每每闭上眼,想起从高楼坠下的你,我便打定主意,孤注一掷,不忘初心。”
“可怜我一片真心,修为方面有了一些些长进,不再畏惧于日月之光,得以出匣。”话止于此,吕珠突然沉默。
她的脸色变得很凝重,半晌,冷冷道:“万万没想到,出匣之日,竟见到了你的前世宿敌!”
是的,纵使音容笑貌全作改变,她仅凭一眼便瞧出了那一位嗜血好斗者的丑恶本质——裴承秀,正是孙秀的轮回转世。
一想到孙秀,吕珠藏在袖子里的柔夷紧握成拳,“不论是孙秀抑或裴承秀,我都不会放过!上一辈子,我暗施计策令孙秀以命抵命;这一世,我同样有本事让裴承秀以血偿血。”
有道是爱屋及乌,吕珠才出匣,便迫不及待的暗中施术,意图夺取裴承秀的性命。
想到今时今日的裴承秀已经气息奄奄难逃一死,吕珠的心情便大好。她莞尔一笑,伸出手轻抚面前这座饱经风吹雨打的墓碑,柔声道:“绿珠,我现在很快乐,原以为再无缘再见你一面,不料今日一瞥,竟然是你,竟然是活生生的你。”
此时微风轻拂,空气里有一丝难得的温柔静谧。
“尚未遭受雷霆之刑时,我曾化作阵阵野风,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你的下落。我一直以为你的转世应该是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却没想到历经轮回,这一世的你,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公子。”
吕珠慢慢的垂下眼眸,露出一丝淡淡的落寞:“绿珠,你今世已为男儿郎,还会记得前世的我吗?我从未告诉过你,那一日在南海,你双手捧着我将我带离出海平面时,你嘴角的甜美笑容便已深深烙入我的心中……我,动了思凡之念。”
几百年来从未吐露的心事,再这一刻,终于不再是一个黯然神伤的秘密。
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好一会儿,吕珠才回过神,目光怔忡的凝着破旧不堪的墓碑,不禁又发出一声叹息:“没关系,即使你这一世永远记不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
“我喜欢你,希望可以永远陪伴在你身旁,仅此而已。今时今日的我,依然不惧雷霆之刑、不惧魂飞魄散、不惧灰飞烟灭,只求彼此共存。”
言至于此,吕珠再次朝墓碑磕了一个头,然后慢慢站起身,目光平静凝视墓碑。
“从今往后,我将动用所有的灵力,为你扫除人世间一切障碍,只盼你这一世喜乐安康。哪怕粉身碎骨,我亦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话音未落,暗夜苍穹竟有一道金光破天而出,于混沌夜色之中投映降下,如天罗地网一般将吕珠笼罩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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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珠面色却未有半分惊慌,反倒朝苍穹展颜一笑,嘲讽:“这些时日以来,正纳闷三百多年前对我穷追不舍的西天圣僧怎的不现身,这不,还真是追来了。须菩提,你出来便是,何必故弄玄虚布下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