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如此非议自己。”李淳风安慰她,很想打消她的自责与愧疚,张口来一时语塞,只能长长地叹息,感慨:“即使没有张士贵,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被策反的卑鄙小人。即使你早做打算,你在明,秦王在暗,仍然抵不过秦王暗箭伤人。至于我,若不是得扶乩明示,也不免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明哲保身。”
裴承秀默默地依偎在李淳风的肩膀,想到身首异处的李建成,又想到腹中的骨肉,再度悲从中来,嗫嚅:“扶乩有没有告诉你,我何时会死?”
李淳风听得心中震惊,故作淡然捏一捏她的脸颊,哄她:“话不要乱说。”
他岂能直白地告诉她,玄武门之变的第二日,太白金星于正午出现于天空正南方位,此是“变天”之象征,亦是日蚀之前兆。
尤其,李建成被诛、晋阳边镇幕府行军大总管一职空虚,突厥颉利可汗认定李唐王朝再无第三人与其抗衡,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一路深入,势如破竹,直逼长安城外渭水便桥之北,仅距长安城四十里。
京师震动,百姓惶恐。
所有的预言一一被验证,然而,批命者不批本身命,他如何能告诉她,他推算不出她的未来,不能为她洞悉祸福。
裴承秀并不知李淳风心中的痛苦,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凑上去,抚摸他线条美好的下颔,再慢慢地往上游移抚摸柔软的薄唇,然后触碰他的眉眼。
“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想给你生一男半女,否则,苍天无眼暴殄天物。”万一她死了,还有个孩子是为念想。
柔软的呢喃是最好的催化之物,李淳风低低的笑了,笑过之后却是沉甸甸的酸楚压在了心底。
他何曾不希望与她有个孩子?拥她入怀仿佛是这辈子最大的奢侈,与她长相厮守在静州也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好运,他不敢再畅想再多。
按捺不住的渴望正在暗潮涌动,拉下摩娑在他脸侧的纤纤素手,他低哑的叹,“试一试,我们生一个?”不待回应,他缠绵的吻烙在她的唇,释放着找不到出路却又满满涨涨的复杂心绪。
“嗯。”她闷闷的回答,愁绪起起伏伏,最终,没有把真正应该说出来的真相告诉他。
人生苦短,活一日,尽一日之欢。
如果注定分离,就不要让他得而复失去。
耳鬓厮磨,情到深处之时,他无比艰难地离开她的唇瓣,皱眉,自言自语:“等一等,不差这几日。”话落,凤目透露出一抹少见的求而不得的不痛快,就好像,明明快要落到到他嘴里的肉,莫名不见了。
裴承秀很奇怪,却听到了让她更错愕更目瞪口呆的一句解释。
“你的父亲,即将流放至静州。”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
她的父亲裴寂,魏国公暨尚书右仆射,曾参与修撰《武德律》、《武德式》、《武德令》、采邑一千五百户、本朝一等一之重臣,被家奴诬告,并被李世民免官削邑,流放至不毛之地静州。
一个“庸”字,结束了裴氏在李唐武德年间长达十年的万丈荣光。
所有的荣华富贵,转眼,云散泥沉。
天下,再无裴氏。
天下,惟有新晋之一等一宠臣——
长孙无忌。
☆、第八十章 长相厮守
秋意渐浓之时,皇太子李世民登基称帝,改年号为“贞观”。
武德,已成为过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隐太子李建成以及剌王李元吉的心腹几乎全被流放,天策府的旧部全被论功行赏。
长孙无忌被封为赵国公兼尚书右仆射,赐金辂,赐釆邑一千三百户;尉迟敬德被封为吴国公,同样赐釆邑一千三百户。
李世民为了嘉奖尉迟敬德射杀李元吉的功劳,特别授意把齐王府的金银财帛都赐给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不肯接受齐王府的财物,反而呈上一道奏章,以表其心意——【臣怀旧,请陛下念在臣与裴氏女有一纸婚约之情分,免除岳丈裴寂流放之重刑。】
李世民龙颜不悦,扣住此道奏章,不予答复。
奏章的内容终究被尚书省知晓,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在朝堂之上与尉迟敬德厉言争辩,尉迟敬德被迫就奏章中的“岳丈”二字当庭谢罪,再之后,尉迟敬德被李世民调离京师长安,出任地方官。
贞观元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几日之后,突厥颉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大军强渡渭水桥,李世民被迫亲率群臣及玄甲军将士隔着渭水与颉利可汗对话。颉利可汗既闻李世民许突厥以金帛财物,又见李世民向突厥臣服,这才领兵退至关外。
史官把这一段历史记载为“渭水之盟”,不痛不痒的一个“盟”字,宣告李唐王朝开始了一段暂时屈服于外侮的不光彩日子。
远在天边的静州百姓们,既不知尉迟敬德的遭遇,也不知长安的变故,日复一日过着毫无起伏变化的生活。
若说唯一的变化,那便是很早地迎来了深秋的第一场冰雹。
裴承秀的肚子也渐渐明显了起来。
幸亏李淳风同意与她分房而睡,加之天寒地冻衣裳越穿越多,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李淳风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变化。
但是,怀孕这种事,岂能被轻易地隐瞒?
很多细节并不需要说破,李淳风稍稍留意,一切皆明了。
起初,李淳风注意到裴承秀迟迟没有使用月事布,本想陪她一起求医,奈何被玄武门之变分了心神,耽误了时日。等到他察觉到她害喜严重,哪怕再怎么旁敲侧击询问问她,她也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挑明事实。
如此一来,他也只能假装不知情、不去戳破她的伪装。
不过,李淳风会交待厨房为裴承秀每日准备一碗荷叶粥以消除她害喜时的不适症状;也会推迟开设学堂之类的繁琐事、陪裴承秀散步说话以安抚她起伏多变的情绪;甚至,他还会在裴承秀做噩梦之时悄悄地来到她的屋子,轻手轻脚地钻入衾被,小心翼翼地搂住身量纤纤的她,等到她呼吸变得均匀,另一只手则大胆地抚摸微微隆起的腹部。
奇妙的触感,陌生的感动,无法形容的激动……李淳风往往在这一刹那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考虑到应该耐心等待裴承秀亲口告诉他腹中骨肉之事,否则,他真把她唤醒,与她一同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
李淳风不明白,好事一桩,为何裴承秀一再的隐瞒不报?莫非,她耻于未婚先有身孕?
直至一日,他发现她频繁地拜佛、频繁地为明相如来须菩提捐造了一座又一座的金身塑像。
李淳风入道多年,不谙佛门之事,委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了关于裴承秀的陈年往事。
时逢旧隋大业年间,裴夫人中年得女,几次出现滑胎的先兆。裴夫人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遂频繁地前往佛庙烧香祈福,前前后后花费万两黄金捐造了释迦牟尼佛祖坐下十大弟子的金身佛像。
最终,裴承秀平平安安地出世。
裴承秀足月之后,裴夫人又为她取了一个法名小字“须菩提”,连裴承秀脖子佩戴的玉佛,也是须菩提的法相——玉佛在,人在。以佛法加持之力,庇护裴承秀一辈子无妄无灾。
李淳风一下子全明白了。
裴承秀隐瞒有孕之事实,不是耻于未婚先有孕,而是因为他和她的孩子……
留不住。
*
第二场冰雹再度降临之时,也是裴寂即将抵达静州之日。
李淳风逆着风雨推开门扉,进入内室,屋子里一鼎炭火燃势正旺,烧得暖暖的空气掺合着盎然的鲜花香气,丝丝芬芳,清淡美好,他的一颗心也随之变得温暖而柔软。
裴承秀正对着一面铜镜描眉。
乍听闻响动,她抬眸朝着镜子里的李淳风莞尔浅笑,手中眉笔不停,轻描淡扫,远山黛眉一蹴而成,煞是好看。
不愿让李淳风等待太久,她略施胭脂,披了一领莲蓬衣就欲出门。
李淳风提醒道:“发钗。”
裴承秀抬手摸向发髻,光秃秃的竟然什么都没有,她很惊讶的“咦”了一声,一阵小旋风似的坐回梳妆铜镜前,匆匆地拿起一支珠钗,李淳风凤目微眯,修长的指拈来一支色彩斑斓的芙蓉石桃花簪,斜斜地插入流云似的髻鬟。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一番仔仔细细端视,李淳风由衷地赞叹。
她穿着霓裳月色裙,系着白缎掐银丝莲蓬衣,一张小脸白净无暇,发髻上一支芙蓉石桃花簪成为了万物萧索的深秋时节里唯一一抹明艳的色彩,赤地千里的静州城也似乎只剩下她这么一点点的娇艳,让他舍不得流转目光,恨不能接下去所有的岁月都只为她停留。
“后主陈叔宝的亡国之诗……靡靡艳音,你居然用来形容我?”裴承秀的诉说藏着几许淡淡的羞涩,“还好你不是帝王。”
“得你一人,犹胜帝王后宫三千。”李淳风语气笃定,伸手揽住裴承秀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下了楼梯,走出家宅。
一顶丈宽的轿辇,早已等候多时。
裴承秀的背刚挨上软绵绵的靠垫,轿子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轿子里同样燃着暖炉,裴承秀深呼吸一口,脸色变得严肃,十指交合放在膝关节,维持着端端正正的坐姿,没有因为武德改元为贞观而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大气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