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秀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收都收不住。
她泫泣哽咽的模样令李淳风很心疼,可是,恩师还未准许他起身,他只能伸手握住她一双冰凉发颤的小手。
裴承秀正在气头上,兀自推开李淳风的大手,泪眼婆娑直视袁天罡。
隋朝至李唐已过去十几载,袁天罡至少四十有余,但是,岁月没有在他的眉目留下痕迹,他的相貌保持在二十七,风骨依旧,神采依旧。
尽管今日是初次照面,裴承秀依然从袁天罡和李淳风的对话之中发现了一个事实——袁天罡极器重李淳风。
毫无预兆的,裴承秀屈膝。
她只跪过佛祖、君王、父亲。如今,她为了李淳风向袁天罡下跪叩首:“裴承秀见过袁师父。请袁师父不吝赐教,有无办法挽回李淳风被邪术折损的二十年寿命?”
袁天罡不语,徐徐转动他右手中的一串圆正明朗的玉流珠。
流珠,既是一种驱邪伏魔的法器,也是修道者的内炼之器。
袁天罡的手指停在流珠的尾颗,稍稍一顿,并未调转方向往回拨,反而直接拨过头珠,继续往下拨弄珠子。
裴承秀不知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李淳风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心底顿时一凉。
袁天罡停下手中的流珠,语出惊人:“裴姑娘,你气数已尽,应该死于晋阳,而不应该来到益州。”
话落,乾坤八卦镜面再度金光乍现,镜子也随之剧烈震动一下,“姓袁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裴承秀目瞪口呆,讷讷重复:“我,气数已尽?”
袁天罡颔首:“裴姑娘,你与李淳风其实只有一面之缘。”
裴承秀愣住,眸子里的泪光霎时隐去,取而代之是一抹难以置信的惊慌:“袁师父,您在和我说笑么?”
袁天罡从容解释道:“裴姑娘,你的命数受到孽障的影响而发生了细微的篡改。我今日破例一回,把你原本的命数复述一遍。”
“在你原本的命数里,你与李淳风在醉仙居仅有一面之缘,之后,你不会与尉迟敬德在玄武门前发生争斗,不会被程咬金刺伤,不会被李淳风所救,更不会主动接触李淳风。纵观你的一生,你根本不可能对李淳风倾心,李淳风也根本不可能对你渐生好感。”
“再之后,你征战刘黑闼,与今时今日的情况稍有几处不同,你与尉迟敬德先订婚、再完婚,最后追随太子李建成征战突厥。”
袁天罡低低的叹息:“再之后,你被突厥的毒箭所伤,药石罔效,享年二十有二。你的一生如流星短暂,却无任何遗憾。”
裴承秀瞠目结舌地看着袁天罡,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从反驳,只因觉得在听天书。
“师父,承秀她现在并无性命之忧,我也与她情投意合。”此时,反而是李淳风出声质疑。
“时机未到。”袁天罡再度沉沉的叹息,“终有一日,你与她生死别离。”
李淳风脸色大变!
袁天罡缓缓地收回手,垂眸暼向被他压制多时的乾坤八卦镜。不知何时,镜面竟然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
袁天罡微愣,遂又冷然道:“孽障,你现在幡然醒悟抱头痛哭也是无用。你执念太深,害人害己,不仅直接篡改了裴氏的命数,也间接改变了淳风吾徒的命数。”
乾坤八卦镜细微的抖动,镜面上的水雾悄悄地凝结,增多。
袁天罡继续责骂:“孽障,是你促成了李淳风与裴承秀的缘分。我今日收伏你,既是为了斩断他二人的孽缘,也是助你放下执念、早日修成正道。”
“袁师父,不必责骂她。”裴承秀忽然在这一刻开口,语气是过分的冷静,“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
袁天罡看向裴承秀。
李淳风亦看向裴承秀。
裴承秀无比艰难的牵扯了一下唇角,很想和李淳风说些什么,然而,千万言语,一时间无从说起。
如果没有吕珠,她就不会与李淳风相识相知。
如果没有吕珠,李淳风也不会失去二十年的寿命。
甚至于,如果没有吕珠,她早已长眠于晋阳边陲之地。
……
她不怕死,真的,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只是忍不住伤心,明明还在很积极很乐观的活着,却被告知应该死去;明明还在很坚持很专一的爱着,却被告知应该断弃。
多么可笑、多么匪夷所思、多么光怪陆离的一个事实。
活着,爱着,坚持到最后,眼看着爱即所求,居然抵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
裴承秀黯然的闭上双眼。
天旋地转,身体僵麻,胸口一阵阵抽搐疼痛,喉咙深处亦泛起一股子久违的血腥气息——她想起一件被遗忘了很久很久的事。
毒箭。
余毒,未消。
☆、第六六章 上上之策
裴承秀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了她的身后事。
梦醒之际,她垂敛似蝶翼的眼睫轻轻颤动,然后,她缓慢的抬了一下眉梢,昏暗模糊的视野渐渐地出现了光芒,接下去,一张由混沌变得清晰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凤目蚕眉,面如冠玉,风姿犹胜初识。
裴承秀懵懵地凝视着这张好看的脸,莫名想起了武德六年。那一年,她身为右路前锋、正面迎击刘黑闼的叛军。在烽火不绝埃尘连天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给自己鼓励打气,为了能够再一次见到这张令她魂不守舍的脸,她一定要威风八面的回到长安。
凭着一股子倔强到底的信念,她做到了。
裴承秀的心情霎时变得不那么沉重,低低的笑出声,眉眼弯弯的样子。与此同时,不眠不休守候在裴承秀床榻旁的李淳风也受到她的情绪感染,薄唇微扬,温柔的笑了。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呢喃轻问:“我昏睡了很久?”
“不久,仅仅两天一夜。”淡淡的、欲盖弥彰的回答,“师父正在为你配制解毒的药方,想必不出几日,你定能痊愈。”
裴承秀嗯了一声,脑子还很混沌,有气无力的问:“袁师父会因为我被他的一席话气得吐血晕厥而对我产生些许愧疚吗?”
李淳风沉吟:“会。”
“有弥补么?”
“……不因扶乩之事而把我驱逐出师门,算不算是弥补?”
裴承秀讶异,脑子霎时恢复清醒,眉开眼笑:“你的师父比你好相处。”
李淳风蹙眉:“何以见得?”
“我第一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脑子有恙’;第二次在醉仙居遇见你时,你骂我‘不在室静养’。至于第三次,我在大佛寺等了你很久,你一丁点的愧疚心都没有,反而骂我‘厚颜无耻’。”裴承秀细数过去的旧账,然后掷地有声,“这就是鲜明的对比。”
李淳风怔怔地看着裴承秀,半晌无话。
不知是两人之中哪一个先动起了小心思,大约是裴承秀口中喃喃低语“这么不好相处,怎么偏偏喜欢上了呢”、尔后又嘀咕“如果不喜欢就好了”,接下去,李淳风浓眉蹙起,床榻倏然往下一陷——
她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熨着呼吸,良久,醇厚的磁性嗓音贴着她耳畔,落下无奈的叹息,“裴承秀,你不要气我,怎能三心二意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裴承秀顿时没有声音。须臾,她仰起脸看着李淳风,很认真的问:“我如果不喜欢你了,你的二十年阳寿能否换得回来?”
李淳风侧目,睨她:“当真不喜欢?”
裴承秀撇嘴,重重的叹了口气,“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我还想和你……”并没有立刻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抬手勾住李淳风的衣带,用力一扯,将他拉近她,粉拳揍上去,含含糊糊的抱怨,“哎,我梦见我自个儿死翘翘了。你这丧尽天良的家伙,我尸骨未寒,你立马移情别恋,和别的女子搂搂抱抱,干那种事。”
李淳风哑然失笑:“什么事?”
“反正不是好事。”
李淳风不多问,凤目含笑聆听她的牢骚,她也没有使出力气揍他,一记接着一记的粉拳落下来反而似在他胸口胡乱摸索。
按住她越来越乱来的一双手,他好言好语安慰:“不要气了。”
裴承秀也不是真的闹脾气,只是想和他亲近亲近。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她出其不意的问:“淳风,你有没有考虑过给‘裴承秀’设一座灵堂?如此一来,你我的命数相当于被拨乱反正。”
袁天罡说‘裴承秀’应该死于晋阳,而不应该来到益州;袁天罡还说过‘裴承秀’与李淳风终有一日生离死别。
如果,‘裴承秀’注定难逃一死,她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来一回三十六计之金蝉脱壳呢?
“不考虑。”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否定。
“不试一试怎知不行?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一个上上之策。”
“我并不认为这是上上策,相反,是一个损人损己的下下策。”李淳风皱眉,“若设灵堂,你从此再不能回到长安,再不能与父兄见面,裴氏的兴衰荣辱也与你再无任何干系。你只能隐姓埋名躲藏在一个不被任何旧识发现的偏僻地方,宛如一只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裴承秀打断他,“我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