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未能忍住,再一次的大笑,笑声很是兴灾乐祸:“这个裴承秀,性格如此别扭,难怪一直嫁不出去。且不必提此等旧事,微臣昨日听闻,裴承秀与自家二哥之妾室大吵了一架。那位妾室的话术远不及裴承秀,羞愤不已,当庭痛哭流涕,几度欲悬梁自尽,险被家仆救下。”
话至此,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话锋蓦然一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敬德,不如赌一把,你登门拜访裴承秀,会不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尉迟敬德的反应是皱眉,不苟言笑道:“我与裴承秀在御林军中照面不多,未与她深谈,不知她为人如何,不便猜测非议。”
长孙无忌语塞,面上有几分不自在,遂清了清嗓子,话锋再转:“殿下,或有其它人选能在裴承秀、裴寂父女跟前为咱们说几句好话?”
李世民思索片刻,才道:“若论亲疏远近,裴承秀自幼与平阳公主走得极亲近,与我们这些皇子少有走动。然而,父皇反隋之初,平阳被敌军困于晋阳,裴承秀孤身冲出重围夜行一百里至太子建成麾下。太子见裴承秀年纪尚轻胆量非凡,便对她刮目相看,将她扶持为心腹,久而久之,太子亦把裴承秀当成了义妹,常以小名‘秀秀’唤之。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尉迟敬德,缓缓道:“敬德,你毁伤裴承秀的容颜,等同于伤及太子的颜面,父皇只下旨杖刑三十,已是对你小惩大诫。”
尉迟敬德脸庞流露出愧疚:“殿下,微臣知罪。”
李世民长叹,英俊的面庞有了一丝忧虑:“若论人选,本王一时之间想不到何人可在裴氏父女跟前说几句公道话。现如今,御史台数位官员主张严惩程咬金,更言之凿凿‘日蚀凌空,皆因天策府目无法纪,以下犯上’。本王认为,父皇对于此番言论不予驳斥,已是心生嫌隙。”
话,说到这般田地,书房陷入一片沉静。
少顷,李淳风浑厚低沉的嗓音在气氛压抑的书房里响起:“日蚀凌空,与天策府毫无干系,而是江山不稳之征兆。”
此言既出,余下三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长孙无忌眼睛睁得极大,气恼道:“淳风,你又来了,何谓江山不稳?千万注意你的措辞。此话,万一传至齐王那边,免不得又是一条编排天策府的好理由。”
李淳风长身伫立于窗边,淡淡道:“并非妖言惑众,河南道刘黑闼正行策反之计,故曰江山不稳。”
“刘黑闼”三字一出,余下所有人悬着的心猛然落回原地,但是,一个一个却半信半疑。
长孙无忌更是不容分说迈步走向李淳风,心急如焚拖拽住他的袖子,欲将李淳风拉近李世民与尉迟敬德,“来来,别站那么远,就近说话。经日蚀一事,咱们所有人都已见识了你料事如神的本领。说来听听,你如何从日偏蚀之相预见刘黑闼起兵造反?若我没记错,刘黑闼于武德二年兵败于秦王殿下,只带着剩余一千多残勇仓惶逃至突厥地盘。”
虽被催促,李淳风依然是面色从容语气平淡:“并非预见,而是已有确切证据。”
话毕,李淳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邹巴巴的黄纸,递给李世民,“微臣曾在日蚀当天秘密出城,见过瀛州刺史马匡武派来的心腹。”
瀛州,地理位置临近突厥;瀛州刺史马匡武,是李淳风不可多得的一位至交好友。
李世民接过黄纸,仔细端详纸上所述内容,脸上的忧虑神色竟一扫而空,喜形于色:“难怪父皇一直犹豫不决不曾下旨严惩程咬金!刘黑闼已借得突厥兵力,意图侵犯河北道。”
“如此一来,眼下困局便可迎刃而解。”长孙无忌抚掌道,同样喜不自胜,“殿下,您务必在明日早朝时向圣上主动奏请领兵出征,届时,程咬金亦能回归玄甲军,不必遭受流放之刑!”
尉迟敬德忽然开口:“殿下,何以见得圣上一定指派您领兵征讨刘黑闼?“
“敬德,你难道忘了数次北伐之战,皆是由殿下领兵吗?这一次,也依然是殿下奉旨出征。想我天策府,别的莫不敢当,能征善战实属第一。”长孙无忌捋了捋胡须,大笑道。
尉迟敬德张了张唇,哑然。
长孙无忌忽然想起什么,偏过脸,直视李淳风:“淳风老弟,难怪日蚀那一天你不与众兄弟参赌,反而步履匆匆离开.秦.王.府,原来是去接密报……这番头等功,且算在你头上。”
李淳风被调侃也不辩解,仅仅挪步走回窗前,抬首继续遥望夜空繁星点点,轻描淡写应允。
长孙无忌不依不饶,继续调侃:“对了,那一日你离开.秦.王.府,忽在半途遇见裴承秀姑娘,何以不避嫌,反而带裴承秀前往太史局?”
尉迟敬德听完此番玩笑之言,目光微诧看向李淳风:“竟有此事?”
长孙无忌未听出尉迟敬德弦外之音,笑道:“不仅有此一事,淳风老弟还说,裴承秀在太史局留下一封书信。”
尉迟敬德蹙眉:“什么书信?”
长孙无忌狡黠一笑,半是讽刺半是玩笑:“信……”
“信中,裴承秀邀约在下于初七日相见。”李淳风不动声色的打断长孙无忌,清冽的视线从明月收回,瞥向尉迟敬德,“只说,有要事相商。”
在裴承秀留下的书信之中,最后四个字实则为“不见不散”,然而,李淳风下意识回避了这四个字,无论是对李世民还是对长孙无忌,只称“有要事相商”。
尉迟敬德的面容透出一丝犹豫,再问:“淳风,你可打算赴约?”
李淳风不言,瞥向秦王李世民,见李世民不开口,遂云淡风轻说出几个字:“自然是不去。”
“不去也好。齐王百般撮合你与裴承秀,无外乎想在本王身旁安插耳目亲信。既然程咬金之困局即将解决,你也不必与裴承秀过从甚密。”李世民在这一刻突然开口,语气含了诸多的不痛快,“况且,裴寂为太子、齐王马首是瞻,如今更是打算让一位远亲与你结亲。万一父皇耳根软,听信裴寂之谗言而默许了这桩婚事,本王也只能哑忍。”
此番肺腑之言,令李淳风长时间的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李淳风侧目,平静的眸光掠向窗外,凝望苍穹里那一轮皓月。彼时月色朦胧,皓月如勾。
少顷,平静得宛如一泓秋水的声线淡淡回复道——
“微臣明白。”
*
连续好几日,裴承秀的心情总是相当不爽利。
其一,与张氏之争论未能占得上风,反而被张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震惊得无言以对。其二,好几日过去了,也不见李淳风向她回复什么只言片语,她心里头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捧着一本《魏晋南北通史》继续看,八王之乱这一段历史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偶尔发呆,每每一想到吕珠表妹提到“五石散可令女子玉门小方”这一句话,更是犹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百无聊赖之际,宝笙端忽然来报,右武侯大将军登门求见。
彼时裴承秀没有待在闺房,而是坐在池边,脱了鞋袜,光滑细腻的小脚丫伸入池水中,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踢水玩。
乍听见宝笙的通传,裴承秀依然双手捧着脸,姿势不改,对着池中盛开的莲花静静的发着呆,片刻之后,心不在焉喃喃自语道:“不是吩咐过了么,连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右武侯大将军?没听说过。不见。”
宝笙重重的咳嗽一声,语调尴尬:“小姐,可是……”
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这一刻突然响起,字字皆铿锵有力,“裴姑娘,尉迟敬德今日冒昧求见,还望谅解。”
陌生的声线,令裴承秀愣住。
下一瞬,裴承秀猛然回过神,转过脸,抬高瘦尖的小下巴,错愕的望入一双深邃的黑眸。
☆、第二一章 紫电青霜
为了挽回在莲花池畔似极“花痴”的负面形象,裴承秀特意换了一袭明亮华丽的紫衣锦袍,照旧仿男儿郎打扮,束发,并在发髻上束了一顶鶡冠子。
鶡,好勇善斗之鸱鸟。
鶡冠子,即用鶡羽为冠,为历朝历代武官武将所佩戴,以示忠贞英勇之特性。
裴承秀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双眸微眯,自信满满地走出屏风,步向会客厅。
然而,刚刚迈出第一步,忽然想起来自己曾被这位来者划伤过脸颊,裴承秀皱了柳眉,站定,远远的打量对方。
只见一袭黑袍的尉迟敬德身姿挺拔如松,面色镇定,腰间左右各佩一柄青玄、紫玄长剑,却是空手而来。
哟,如此登门,挺别具一格,也挺盛气凌人。裴承秀表情很平静,心中波澜起伏。
不是不懂尉迟敬德忽然造访的意图,尤其,听宝笙说尉迟敬德拜访父亲大人不成、转道来闭月轩拜访她,她登时就失笑出声——秦王殿下也有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之日。
眼下,尉迟敬德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双眸寒光沉郁,从宝笙手里接过一盏上等的西山白露,连一口茶水亦不曾品尝,便将茶盅搁置在茶盘。
裴承秀见状,思索一下,音脆如玉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尉迟敬德大人,至于何时何日登三宝殿,是不是也得有个讲究?否则,神明不庇佑,求佛反而不如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