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说服自己打开那本书。至少现在我还能靠胡乱的兀自揣测打消那些让我恐惧的念头。
我想,说不定麦考伊夫人只是从那一个告白的场景里得到了灵感,并不代表整篇小说的故事都是以我和亚瑟为原型……
就是这样!
终于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我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倍感宽慰的笑容,高高提悬的一颗心掉回胸腔,面对身边黑暗中如同一团温暖热源的亚瑟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适应不良了。
我应该只在第一章短暂地露了个面,后面的情节恐怕就不见得有我参与了——肯定是这样,毫无疑问,我愿意为此赌上五百美金。
不管这是不是自欺欺人,未来的几天里我都得靠这个想法过活。
真正入睡的时间我记得很模糊,只知道是被厨房飘来的一股香味勾出了梦境。我一只手捂住还不能完全适应光线的眼睛,皱了皱鼻子使劲嗅了两下,渐次复苏的感官分辨出葡萄的甜腻混合着炸鱼的油腥,还有土豆酥皮在烤箱里翻滚的味道。
亚瑟背对着我,穿着柔软棉质的白色t恤和一条宽松睡裤,肩胛的肌肉随着举起平底锅的动作鼓撑起衣料。或许是由于完美的四肢比例,他的身体线条特别耐看,尤其是从我的角度望去,每一个柔韧棱角和或内收或外扩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劲瘦腰线下,我看见他臀部隆起的抓绒睡裤。
本来还逗留着不肯离去的困意在一瞬间被打散了,我根本舍不得闭上眼,从他的软滑熨帖的金发开始,一路窥视到侧后脚踝突出的腕骨。
热油的滋滋声停止,亚瑟将早餐盛进盘子里回过身,正好碰上我来不及转移的视线。
“佩妮。”
亚瑟薄削的唇角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说不上是笑容的表情。新鲜出锅的炸鱼冒着热气,将他的下颌隔膜得不太真切。
他说出这个字眼,我几乎同时回想起昨晚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庞大信息量——譬如那个声名显赫的女作家是亚瑟的母亲,譬如我很有可能是这本畅销书的女主角原型,再譬如亚瑟说不定对我……
我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喷嚏,完全不敢再往下回想。
早餐是黄油烤土豆、草莓酱沙拉和葡萄炸鱼。我和亚瑟分别规规矩矩地端坐于小圆桌的两头,沉默无声地将食物往嘴里塞,动作频率比平常要快得多,彼此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说上第一句话。
吞咽下最后一块炸鱼,我蹭地站起了身,逃一般快步走进盥洗室,反手关上门。
直到面对着镜子我才知道今天的状态有多糟糕。眼下明显的青黑痕迹,和布满细网状血丝的眼球都在提醒着我一个难以抗拒的事实。
我拧开标示着冷水的水龙头。
如果真相真的是我难以接受的那样,我要和他分手吗?
我从洗手台上方的玻璃架上取来自己的牙刷。这儿是亚瑟的公寓,却囤积有不少我的日用品。
我机械地刷着牙,出神盯着镜中满嘴清凉的泡沫,强迫自己刻意回避那个尖锐的问题。
应该分手吗?我不可能回报给他同等的爱,甚至不能确定我会不会爱上他……
粗略地洗了把脸,这时有人叩响了门。
我低低应了一声,放下手里被濡湿泛潮的毛巾。盥洗室门外传来亚瑟被阻隔得有些失真的声线,带着点小心翼翼:“佩妮?”
我挖了一点乳霜按压到脸上,然后赶快洗了手:
“我马上就出来。”继而我听到一声轻度的闷响,好似后背抵到门板上的声音。
亚瑟问:
“晚上你还会来吗?”
“……会。”
顺口答应以后我就后悔了,纵然如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做出承诺,“我会过来的,亚瑟。”
——他还想要给我读书吗?
既希望得知后续的发展,又惧怕未知的真相。于是跟史黛拉聊天的时候,我试探性地含糊提及了《y》的话题。
“你看,”
我捏着咖啡杯的弧形把手,尽量让心里的迫切不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这本书的女主角叫佩妮,我也叫佩妮……”
我暗自期待着。期待着史黛拉鼓瞪起那双过分明亮的深色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高声告诉我:“别犯傻了好姑娘,你们一点儿也不一样!”
谁知她居然认认真真地沉吟片刻,小啜了一口红茶,一本正经告诉我:
“你这么一说——你们真的有点儿像,我是说真的。”
没顾及到我难看的面色,她还逐一列举证据给我解释了起来。
我听得心惊肉跳,自顾自在心底拼命反驳:她的论证过程太不严谨了,又不是世上只有我一个是partygirl、只有我一个在伦敦上完中学又跑去威尔士念高中、只有我一个曾经被低一年级的小矮子表白……
“史黛拉。”她越说越激动,两眼发光地看着我,似乎恨不得要根据这个命题写上一篇详实论文。我只好打断了她无止无休的长篇大论,“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本书后续有着怎样的故事发展?”
“不愿意。我可不是会剧透的那种坏朋友。”
史黛拉促狭地朝我挤眼睛,“况且,那本书的情节你该自己用心体会。”
她说着说着,目光四下逡巡,很快定格在门口排起的冗长队列末尾:
“噢,佩妮,快瞧那个穿了条牛仔裤的火辣小甜心——他怎么样?”
我随意地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投去一瞥,旋即毫不留恋地挪回视线。
“亚瑟比他性感多了,不管是脸、身材还是……你明白的。”
用木棒搅拌着刚洒进杯中的糖粒,我百无聊赖地单手托着腮帮,“我真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史黛拉。明明有更好的亚瑟还在公寓里等着我,而我却跟你坐在咖啡馆讨论一本爱情小说,还对着一个三流货色评头论足……”
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差点手一抖掀翻了一整杯咖啡。
——大事不妙了。
“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史黛拉环抱双臂隔着桌子,面带微笑地戏谑看着我,替我道出了心里蓦然担忧的问题。
“这不可能。”我断然答道。
然而到了晚上,亚瑟照例为我轻声细语地讲故事,我抬眼扫过他神情专注的脸,忍不住问起了自己相同的问题。
他的眼睑低压着,瞳仁顺着阅读的规律向右转动,“……我没能参加她的毕业舞会,但感谢上帝,我终于得到了她……”
“……酒吧里,她走到我身后向我搭话,手搭在我椅背上,距离身体不到半尺的位置。我束手无策地碰倒了果汁,几乎不能顺畅呼吸,一度以为这又是哪个不切实际的梦境……”
“……她说我有双令人过目不忘的蓝眼睛,看上去似曾相识……”
“……”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也不用再听下去了。
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卡迪夫最美妙的一夜,不是吗?
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开始凸显轮廓,我抑制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他。
真的是他。
我想说些什么,哪怕再语无伦次也比噤声强得多。但我无法开口,有如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基本能力,连与他对视的勇气也一并被剥离。
我能感觉得到,他合拢书页,正在安静地凝望着我,眼神柔软而稳定。
他在等待,就像过去几年间所做的那样。
☆、第27章 冷静一下
亚瑟和我长时间地闭紧嘴巴,连呼吸声都被减弱拉长到微不可闻。我感到眉毛极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无从揣度自己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是犹疑、错愕抑或恐惧?如果是后者,肯定会伤了他的心。
但我知道,亚瑟脸上大约是没什么表情的。我深埋着头嘴唇紧抿,视线焦点四下游移,因而只能靠猜测来判断。
他其中一只手扶着书脊,另一只轻轻浅浅地搭扣在我蜷起的膝盖上。一半手掌熨烫着贴身短裤的轻薄布料,一半手掌直接与小腿相贴,难耐的焦热和酣躁直接被传达到肌肤表面,再由敏.感的神经递入内心。
他满额头都是紧张过度的冷汗,修长指节轻微哆嗦着,过于细小的幅度和频率靠眼睛根本难以辨读,只是他指腹的每一次震颤都毫无阻阂地刺激着我的皮肤,带来异常清晰的直观感受。
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注意他的焦虑不安,所以在思维充塞轰乱所带来的片刻混沌和空白之后,我迟迟滞滞地撑坐起了身体,努力说服自己鼓足勇气迎向他的双眸——紧接着,我便被他因过于复杂而不可解析的眼神径直击中了。
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必须说些什么。
快点儿!佩妮!随便说些什么!
“真的?”我小声说。
亚瑟垂眼看着我一言不发,紧捏着书页的手指松开了几寸,逐渐地,目光流露出稍许匪夷所思。
“噢,噢,对不起,当然是真的……记忆不会说谎。”
我颓丧地揉着脑袋。人生当中头一回经历这样的情境,我的无所适从被缺乏组织性的散乱语言表达显露无疑,“我的记性一直不太好。我的意思是……”
……不行,我实在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了。
捂着滚烫的面颊刷地背过了身去,我挣脱开他拘束地按着我膝头的手,将脸埋进双臂内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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