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微微笑道。
爱德华·怀特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生疏和礼貌,就像再次回到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还在愣怔间,伊丽莎白已经朝里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压下心底涌出的那种不祥之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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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昨天你突然失约了吗?”
站在湖边一处没什么人的草地上后,心急如焚的爱德华立刻问道。
伊丽莎白的目光从湖中正在游动的几只水鸟身上收回,落到对面爱德华的脸上,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对不起。虽然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您觉得失望。但我不得不告诉您,昨天我去过您的诊所了,并且无意听到了您与史蒂芬先生的一段对话。”
爱德华·怀特的脸色唰地变成惨白。
他定定地望着伊丽莎白,久久没有说话。
伊丽莎白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爱德华·怀特终于苦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喃喃地道,声音有点颤抖,而且充满无力之感,“当我找不到你,而你舅母说你已经去诊所找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一定是你听到了我和史蒂芬的对话……就在昨夜,我还怀着侥幸的心,希望我的猜想是错误的,现在……”
他的声音像断线风筝,消失了。原本英俊的脸庞,此刻充满了仿佛将死之前的颓败之灰。
“很抱歉,我必须要收回自己原来的话。我无法接受您成为我的丈夫,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强忍住心里忽然涌出的那种酸楚,“您可以认为我冷酷无情。但在我看来,掠夺一个可怜贫民可能耗费了他毕生心血而做出的研究成果的这种举动,才是真正的冷酷无情!那位已经死去的先生,他拥有一个丝毫不逊于你的天才头脑,他发现了一个足以改变医学历史的伟大现象,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出身和贫穷,所以直到临死,他都无法写完自己的论文。他信任你,所以才让亲人把他的研究成果转到您的面前,希望借由您的帮助而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心血。这大概也是他唯一可以表示自己来过这世间一趟的证明了。可是您呢?您都做了什么?无论您给自己所写的辩词披了如何冠冕堂皇的外衣,也无法掩盖您是一个盗贼的本质。盗贼被抓住了就要绞死,而你却可以凭着自己偷来的东西被送进神圣的科学殿堂——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十分清楚,那位史蒂芬先生的伟大发现注定会改变人类医学的历史。你是医学教授,你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良心和诱惑面前,你最后选择了背弃!爱德华·怀特先生,你太令我失望了!我可以无视你别的过失,但是这件事,哪怕与我本人没有丝毫的关系,我也绝对无法接受。因为这触及了我的道德底线!”
或许是太过激动了,说完这段话,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
爱德华·怀特一直怔怔望着她。随了她的话,他眼中的痛苦与羞愧愈发强烈,终于,在看到她落泪的那一瞬间,他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说道:“伊丽莎白小姐,您的责备句句在理。是的,我背叛了史蒂芬兄弟对我的信任!但是我有我的苦衷。倘若你以为真的是我想要把史蒂芬先生的研究成果据为己有就好了,那么我也可以死心塌地地接受您的鄙视,从此再不敢乞求您的谅解。但这不是事实。我实在无法忍受在您眼中成为这样一个不堪的人,所以我不得不说出来。我,爱德华·怀特,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把史蒂芬兄弟的论文据为己有。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凯恩斯先生。他深深知道这篇论文的价值和可能会给发表者带来的巨大荣誉。所以在得知论文来源之后,他秘密找到了我,要求在论文上加上小凯恩斯的名字——那是他的儿子。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位医学教授。是的,在我最后答应他的那一刻,我必须要接受良心的审判。但是我没有选择。学术界的黑暗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皇家学会更不是一片乐土。像卡尔教授那样的人,不过是极少数的存在。只要我还想继续在皇家学会里立足,我就不得不接受这个无耻的要求,并且答应保密。最后我妥协了。然后,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在凯恩斯先生的要求下,我也不得不在论文上添加自己的名字,哪怕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耻辱……”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剧烈地大口喘息。
等呼吸稍稍平定了些后,他睁开眼睛,用充满希冀的眼神再次望着伊丽莎白。
“这就是实情,伊丽莎白小姐,您可以鄙视我。但是请您务必相信,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愿……”
伊丽莎白静静望着他,终于再次开口。
“爱德华·怀特先生,我很高兴能听到的这一番话,因为这终于证明我当初与您的交往并不是一场讽刺。关于此事,我理解您当时的想法和做法,但是,我不得不再一次告诉你,我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哪怕您有再多的苦衷。”
她微微仰脸,看向头顶那片此刻见不到星星的天空。
“伊曼纽尔·康德,这位和我们同时代的哲学家曾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我很喜欢这句话。您可以笑我迂腐。但在我看来,凡对星空怀有敬畏的人,就绝不会做有悖良心的事。”
“您放心,我不会泄露这个秘密,因为我无力改变什么。祝您往后一切安好。再见。”
她说完,撇下呆立着的绝望的爱德华·怀特,转身离去。
————
与此同时,丘奇街加德纳府邸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下来一位先生。先生显得有点消瘦,但衣冠整齐,精神看着也挺好的。
付过马车费用后,他独自站在这幢带有明显中产阶级烙印的房子门前,稍显迟疑地打量了下四周。最后,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迈步朝着门口走来,敲响门。
片刻后,女佣应声开门,见是一位陌生的先生,愣了下。
“抱歉,打扰了。但是请问这里是否住着一位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先生问道,语气略带拘谨,“我是他的朋友,我的名字叫费茨威廉·达西。我是来拜访她的,倘若能得到通传,我将不胜……”
“哦,我的天哪!达西先生!你怎么来了?”晃过来查看动静的莉迪亚认出来人,情不自禁大叫出声,惊奇地睁大眼睛,“您不是在彭伯里吗?怎么又跑回伦敦了?呃,您看起来好像不大好啊……”
意识到自己的话好像多了,莉迪亚急忙紧急刹车。
莉迪亚的话确实让访客感到些微的尴尬,但他很好地掩饰过去。
“是的。我从德比郡回来了。”他犹豫了下,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请问伊丽莎白小姐在吗?”
“哦,她啊,她和怀特先生约会去啦!”莉迪亚觉得这应该是个可以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冲冲地说道,“达西先生,听说怀特先生是您的朋友?您大概还不知道吧,莉齐已经答应了怀特先生的求婚,他们估计很快就要结婚啦!”
☆、59
步出公园,伊丽莎白径直就往丘奇街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就立刻动身回往郎伯恩。即便回去之后该如何向已经收到信的家人解释自己和爱德华·怀特的分分合合是件令人头疼的事,也阻挡不了她想回家的心情。
她需要休息下,好让自己这些天仿佛坐了过山车一样的心情尽快得到平复——
“请问,您是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吗?”
她低头走路,正想着心思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搭讪。回头看了眼,一愣。
竟然是那个名叫史蒂芬的年轻人。他正对着自己微笑,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腼腆笑容。
伊丽莎白停住脚步,犹豫了下。
昨天在诊所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听完他和爱德华·怀特的对话,所以那场纷争最后到底如何结束,她也不是很清楚。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认命接受了那两万镑的支票吧?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了——虽然和另位已经身故的史蒂芬先生原本可能获得的身后之名相比,这点钱根本就不算什么。
“啊——史蒂芬先生——”
怀着对对方深深的同情,伊丽莎白竟然觉得自己都有点难堪了。应一声,接着就说不出话了。
“您知道我是谁?”他露出些许惊喜的样子,“那么就更方便了。贝内特小姐,我能占用您一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可以吗?我需要您的帮助。”
“如果我能够。”
伊丽莎白点头。
“非常感谢。那么,请您跟我来。”
他朝她笑了下,带着她往前走去。
伊丽莎白跟他走了段路,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起来。
她停下脚步。
“史蒂芬先生,您有什么话,直接在这里跟我说吧——”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