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仔细回想的时候,再一次被楼上突然爆发出来的动静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一次,仿佛爱德华·怀特说了句什么,导致那个年轻人的音量陡然提高,显得非常激动。
“……您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天哪,我曾经那么地信任您,结果却证明了,您不过是在践踏我当初对您的尊敬和信任而已!上次在这里门口遇到您时,您还口口声声说已经帮我提交上去了,我竟然相信了您,天哪,我太愚蠢了……”
声音很高,又尖锐无比,所以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了伊丽莎白的耳朵。
她终于想起来了。
史蒂芬!
就是那次她婉拒乔治安娜的邀请而与怀特先生一道去教会学校时,在这里的门口碰到过的那个年轻人。
伊丽莎白眼前迅速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样子。心里顿时充满了疑惑。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吵架?而对方在指责爱德华·怀特?
————
楼上的办公室里,爱德华·怀特正与那位挟着巨大愤怒找过来的年轻人在谈话。
他的语调是不疾不徐的,与愤怒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史蒂芬先生,非常抱歉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是请您耐心听完我的解释。当初我帮您兄长提交这篇没有完成的论文的时候,出于谨慎,提交的是一份匿名论文——您应该也知道推行牛痘种植的爱德华·琴納先生吧?就是因为他的身份,导致他虽然掌握真理,但这真理却迟迟得不到皇家学会的承认。您的兄长亚伦先生也一样。他不过是位贫苦的铁匠的儿子,自己当了一辈子的酿酒师,何况这还是篇没有完成的残缺论文,倘若让他们知道论文作者的真实身份,哪怕有我的推荐,也一定会随意弃在一边,他们绝不肯花半点时间在这上头的。”
“照我的想法,是让他们先承认论文的内容,然后再告诉他们作者是谁,但是过程却出了点我所预料不到的问题,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作者的时候,学会会长凯恩斯先生就武断地认定这是我的论文,并且在一周之前的学会例会上予以传播,而当时,我正身在别地。我收到学会朋友的消息后,立刻就赶了回来。我本来是想纠正这个错误的——不管您相不相信,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在我告诉凯恩斯先生真相后,他的一番话让我改变了想法。他认为不必执着于这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因为这样反而会阻碍这个发现被世人承认的速度。他建议我应该研究下去,尽快完成这篇论文,然后以联合署名的方式向世人公布。我经过慎重考虑后,终于也认同了他的看法。史蒂芬先生,请您想一想,倘若加上我的名义发表这篇完整的论文,一定能让它得到更多的关注。能早日发现伤口感染的真相,能让更多的病人得到帮助,这难道不是您兄长当初研究这个问题时的初衷吗?请您务必相信,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最大心愿。尽管他不幸离世了,但我一定会把他的研究继续下去。接下来的时间,我会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课题上来……”
“不……不……您在说谎!您明明知道的!这根本就不是残缺论文……它只是缺了段最后的总结而已……因为我哥哥没能写完,就已经去世了……”
年轻人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他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只能发出这种破碎的凌乱声音。
爱德华·怀特默默看他一眼,转身从抽屉里拿一张支票。
“史蒂芬先生,这是一张两万英镑的支票。您拿了它,就能让生活条件发生根本的改变……”
……
————
伊丽莎白悄无声息地从诊所的后门走了出来,像她来时那样。
细菌、消毒、史蒂芬、亚伦、爱德华·怀特……
一个一个的名字,在她耳边不停地回想。
走到大街上,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次在这里遇到那个年轻人时的情景。
那个铁匠的儿子,他穿着破旧的衣服,用犹如仰望上帝般的神情向爱德华深深地鞠躬,不停感谢他的帮助,发现自己在马车里看着他时,他露出腼腆的笑,朝自己也鞠了个躬,然后飞快地跑着离开……
她的脸上渐渐现出一丝苦笑,脚步却沉重得几乎要迈不开来。
大概是神思太过恍惚,她竟不小心撞到了对面跑来的一个穷人小孩。那个孩子摔在地上,但并没哭,只是用渴望的目光盯着她手里还拎着的那个精致的点心盒子。
“拿去吧。”
伊丽莎白扶他起来后,把盒子递了过去。
孩子接过后,露出惊喜的笑容,仿佛生怕她会改变主意似的,一溜烟地就飞快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是为了故意为了黑而黑,而是在设定人物时,原本就是受了迈克尔·法拉第和他导师汉弗莱·戴维的启发。
法拉第出身低微,是贫苦的铁匠儿子,他一直给戴维当助手(就是发明戴维灯的那位科学家),戴维凭了天分,25岁就当选进入皇家学院,在当时是科学巨擘,无论是人品还是别的方面,都得到世人极大尊重。他也法拉第敬仰的对象。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也有自私和妒忌的一面。在法拉第取得电学研究的突破性进展,向学会提交了论文后,因为这片论文,他却遭到了来自学会的质疑,认为这是剽窃了戴维的成果。戴维在明知真相的前提下,却没有站出来为自己的学生说话,而是默认了学会的结论。这对法拉第造成的心理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也是直到法拉第四十多岁后,随着戴维的去世,他的科学才能才得以毫无限制地发展,最后成为改变现代世界的重要里程碑人物。
最后,人无完人,这是大实话。再伟大的人,也有内心软弱的时候。
☆、58
伊丽莎白没有回去,而是继续游荡在人来车往的伦敦街头,最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从前曾与卡尔教授偶遇过的那个公园。
公园就和平时一样。水鸟飞翔,湖边草地上,人们或坐或躺,有年轻男女,有白发翁妪,也有衣不蔽体的流浪汉和乞讨者。
她坐在自己从前经常坐的那个地方,面对湖面,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到了傍晚,当公园里的人渐渐少了,湖面也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的时候,她终于站了起来,决定回去。
回到丘奇街,已经很晚了。刚一进门,莉迪亚就冲了过来,大惊小怪地问道:“哦莉齐!你到底去了哪里?不是说去诊所吗?怀特先生怎么又来接你?见不到你,他以为你出事了,急得要命,已经出去四处找你了!加德纳舅父也出去找了!舅母——”
她回头朝里面扯着嗓子喊,“莉齐回来了!您别担心啦!”
加德纳太太闻声跑了过来,看见伊丽莎白,终于松了口气。
“莉齐,你到底去哪里了?怀特先生——”
“对不起舅母,让你们担心了。”伊丽莎白勉强笑道,“我出去时,遇到了一位以前的熟人,一直谈到现在才结束。抱歉我有点累了,我先回房间休息下——”
她说完,在舅母和莉迪亚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往房间方向匆匆过去。
一关上门,她脸上的笑就消失了。径直走到床边,甚至连外衣也懒得脱,直接整个人就扑到了床上,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压在枕上,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都不愿做。现在只感觉累得要命。只想这样不被打扰地直接睡过去——但是并不能如愿。大概没多久,门就被敲响,莉迪亚的声音在门口嚷了起来,“哦,莉齐,怀特先生来了!他听说你回家了,十分高兴,但是也很焦急,迫切地想知道你为什么……”
伊丽莎白睁开眼睛。
“莉迪亚,请你帮我转告,说我已经睡了。让他明天下午1点到大英博物馆边上的公园里见我。”
“好吧……你可真够奇怪的……”
过了一会儿,伴随着门口渐渐消失的踢踏脚步声,世界终于恢复了宁静。
伊丽莎白再次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中午过后,撇下好奇得简直快抓狂的舅母和莉迪亚,始终没说什么的伊丽莎白换了件衣服出门。
来到公园的时候,其实时间还早,但爱德华·怀特已经等在公园门口了。看到伊丽莎白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急忙朝她匆匆跑了过来。
“天哪,你昨天到底怎么了?我非常担心,昨晚一夜都没睡,恨不得时间能快点过去才好……”
伊丽莎白抬眼仔细看了下他。
他的焦急和担忧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此刻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确实显得非常憔悴。眼睛通红,两颊也冒出一层来不及刮去的青色胡茬,完全没了平时的绅士模样。
“怀特先生,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我想您此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应该也是。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