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二十三岁了。应该知道怎么对待这样的事。”
母亲说的“二十三”好像是特别强调的。
是的,在众人的眼里,我已经是老姑娘了。二十九岁的大嫂已经嫁给大哥十年了,二十八岁的方文氏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比我小一岁的苏曼芝已经有数不清的追求对象了。
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讨厌元家的人。”
“也许你不应该讨厌。”母亲很淡然,好像这件事丝毫没有刺激到她。母亲一向比较开通,我知道,不过此刻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
“为什么?”我问。
“你大哥的生意是你大哥的生意,你的婚姻是你的婚姻。”
母亲说得很直接。
“同样的道理,元存勖不等同于元家,如同你不等同于王家。你说呢?”
母亲到底是念过书的人,真是洞若观火。她竟然没有像一般的妇人那样,抱着一些生意上的过节不放,当做国恨家仇似的守卫。
可是我不能接受。
我本不在意家里的产业,我在乎的是大哥的心血。我不能接受一个对大哥不敬的家族。虽然元家已故的伯辈和父亲还是好友,可是现在的当家人是怀着虎狼之心的元存劭,二当家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元存勖。
“槿初,只要你自己喜欢,无论什么人,妈都能接受。”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一刻,我真希望时光倒流回七年前,在我祈求她和大哥允我嫁给方云笙的时候,她也这样说。
可是,他们不肯答应,说方老爷已经定了文家的大小姐,不能坏了三家的交情。他们说,凡事都讲个门当户对,方家已经没落,王家却是晋商里数一数二的大族,两家联姻,会让人说笑的。而且,千金小姐似的我,从没有经历过苦日子,嫁过去难免不受委屈。他们还说了很多,可惜我已经不记得。总之,七年前,我唯一爱恋过的男子娶了另一个女人为妻,我再也未遇到同样的他。
“有件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母亲启口道,“你父亲在的时候,和元家交好,本是要把你许给元家的大少爷。”
我愕然。不仅母亲,连大哥也从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你父亲说你还年轻,让你多读几年书,待你十八岁的时候再定这事。”
“元家人知道吗?”
我所问的元家人当然是还活着的人——死去的老当家的就不算了。
母亲点了点头。
我不由得锁紧了眉头,“那后来呢?我走了之后呢?”
“你走了,王家也不能毁约,便是你二伯家的毓秀嫁给了元存劭。打那以后,你二伯家的堂兄弟都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肯帮扶你大哥,反而投了元家。而元家呢,仍以为丢了面子,都知道长房长女的尊贵,谁肯忍气吞声的娶二房家的闺女。由此压着一股气,处处与你大哥为难。”
我听了,默然不语。
“如果元存勖肯对你好,两家的事也许——”母亲的语气很轻。
“我不要!”
我竟然不能自已的吼了出来。
母亲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发怒,而是很平和,甚至有几分自责。
“妈不该这样说。七年前,妈应该帮你才对,也不至于你今日——”
我不禁抱住母亲的双膝,呜呜哭起来。
☆、第十三章 四处求医
眼见大哥的病一日比一日重,我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决定用西医的法子试试。只是家里上下都甚为保守,既不了解、也不信任西医,我只好背着母亲、大嫂他们给英国的同学发电报、打电话,托他们找寻认识的、能够来中国的医生。不过,他们认识的专治肺病的医生也许不少,但是能够来中国的恐怕几乎为零。我只能抱着一丝丝希望,四处问询。哪怕得到一点中肯的治疗建议,我都会如获珍宝。
这一日,忽然仆人来报,说有一位许先生拜访。我有些纳闷,忙忙翻看联络目录,和近期的联系人名单,回忆是否跟姓许的同学或朋友联络过——如果是不太熟识的客人,最好提前跟朋友了解一下,“备一下功课”,以免失礼。
正焦灼间,大嫂领着芸儿从外面进来了。我问大嫂可见了来客,长什么样子。芸儿高高兴兴的告诉我说,“那人戴着一副眼镜,圆圆的。”
大嫂微微一笑,点头说是。
我顿了半刻,才猛然想起来是他。摸摸芸儿的头,高兴不迭。忙到客厅,果然是许牧原。
“怎么好久不来喝茶?我可是准备了上好的大红袍等你。”说着,我将沏的滚滚的茶给他倒上。
许牧原笑道,“最近课程多,早就想来,只是脱不开身。今天正好休息,便过来坐坐。”
他喝了一会茶,问道,“你大哥的病怎么样了?”
我便将近期四处问询的事情说了。一看我苦恼的脸色,他便知道我的奔波尚无收获。
“我倒是认识一个朋友,他的父亲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师,。”
“真的?”我当即十分欢喜。然后即刻遏制住了兴奋的火苗,跟许牧原悄悄说,“那咱俩先去看看,偷偷出去,不能让我家里人知道。”
事不宜迟,我立即让家里的司机开了别克,送我和许牧原去了他所说的伊藤诊所。
伊藤医生年近花甲,精神矍铄,通过交谈,方知道他是一位学贯中西的老医师,已经在上海居住了将近十年,能够熟练的说日语、汉语还有英语。日本的医学虽然与中国的传统医学有一脉相承之处,但是早在十八世纪的明治时代,他们就已经实施了废止汉方的政策,积极的借鉴西方的医学精髓与成果,使得短短的几十年前,已经远远超过中国的医学水平,两者之水平,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我跟他说起大哥的病情,他表示非常担忧。建议最好尽快来他的诊所深入检查,以确定治疗方案。然而我心疑虑的是,大哥一向民族情绪浓烈,如果知道伊藤医生是日本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来的。
于是我和许牧原以大哥病重为由,极力请伊藤医生亲自去我家公馆。
伊藤医生很爽快的答应了。他知道像我和许牧原一样的新时代青年会开明的对待科学与种族,亦知道保守的中国人更多关切于日本军国对中国的抢夺与屠杀。但是他认为自己作为医生,救人是他的天职,所以无论什么人来,带着什么样的祈求或是憎恶,他都已经习惯包容。
我已经和母亲打过招呼,她和大嫂也无异议。唯有大哥,我们并不告知什么医生来看他,希望就此瞒过去,看情况再做筹谋。
伊藤医生携带了许多仪器,仔细的检查了大哥的病状。事后同我说,他觉得大哥的情况很不好,简略说了一些他的初步判断——具体情况要等他的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知晓。
我听了他的分析,颇为讶然和折服。此前来来往往的老中医见解无新,用药也十分传统,甚至还在以曼陀花等具有毒性的药物作为麻醉剂,来帮助病人止住痛苦,丝毫不了解西方已经研制出的麻醉剂、阿司匹林等药物。而伊藤医生,却熟知西方和日本医学的最新成果和进展。
这样想着,我决意请大哥接受伊藤诊所的治疗。
☆、第十四章 执迷不悔
伊藤医生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好方云笙和他的妻子方文氏前来拜访——他们听闻大哥近况不好,特地来探望。
伊藤得知方云笙是在元家药材铺做事,表示很感兴趣,同时感慨道,“汉方的优良传统和它所采用的药材诚然有很多可贵之处——这也是日本医学发源的基础。不过现在医学的进步,是不能墨守成规的。在药物的技术上,东方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尽管中国地大物博,但是只有物尽其用,配以先进的科学手段,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伊藤临走时,我把此前沪上名医开的两类药方给了他,想请他帮我研究一下,这方子对大哥的病是否有效。由于眼见着大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类方子下药极重,如有负面作用,应该立即停止使用才好。
数日之后,伊藤给了回了一封十分详细的信,内中提到,一般的中医以为大哥的病是“肺痨”,表现症状为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及身体逐渐消瘦等症。而他的观点是,大哥所患的乃是“肺癌”,近于晚期,咳嗽、咯血、胸痛、发热等是表象,内里是他的身体器官已经开始衰竭,肿瘤正在扩散,是极为棘手的恶性疾病。
粗晓医书的我知道,伊藤所说的“癌”字从嵒,嵒即山岩,岩为岩的俗体字,古代癌、嵒、嵓、喦、岩、岩通用,癌的本义和读音均同岩,传统中医学常用其本义本字“岩”作为病名,指质地坚硬、表面凹凸不平、形如岩石的肿块。日本人将称之为“癌肿”。
他认为大哥的病不能再拖,必须紧急进行适当的手术治疗。他强调,虽然这种手术只是试验性的,并不保证成功,但对于大哥的病来说,做比不做好,早做比晚做好。
我读了信,十分震惊。忙和母亲、大嫂商量,她们自然和我一样的感受,虽然心中有所准备,却也感到了事情的急迫。所有人,甚至不敢奢求大哥完全康复,但是多活一日,总会给他们在世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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