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已经点亮,偌大的上海滩又变得灯火辉煌。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巨响,像是新年的鞭炮——但新年早已过去;仔细听了,才晓得那是郊外的炮火。最近的炮声越来越频繁了,听说日本兵已经在华东地区密布如蚁,不知道中*队还能抵抗多久。多少了解战事的人都清楚,装备落后、管理落后的中*队是很难打赢日本人的,但是能多撑几日,让这些安享租界区平静生活的贵族们多享乐几日,也是好的。就如眼前这个精致典雅的会所,无论战争多么恐怖,这里的人依然忘我的说笑着,宛如生活在世外桃源。
我一个人点了酒水、雪茄,独自闷闷的喝着。忽然想到许久之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个人,孤单、寂寞,满心的迷茫,最后用一个沉沉的睡眠解脱自己。
他走了,我应该觉得高兴才是,终于没有人再纠缠我了。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尤其想到他为了我——权当是为了我吧,垫付了价值十万块钱的十三家酒楼,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如果所谓的爱,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他放弃父亲留给他的产业,算不算昂贵呢?如果不用金钱衡量,那么还有什么秤,可以量取我们之前的纠葛呢?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杯翻盘倒的碰撞声,夹杂着玻璃摔碎的脆响。我依旧清醒,自是被吓了一跳。
一个服务生匆匆赶过来,连声说,“先生,您怎么样,您好像流血了?”
那人却说,“我没醉,我没醉。”
听那声音,已经是半醉不醉。
不过,那个声音十分耳熟。
我回头看去,却是梁复。我坐过去,叫服务生把摔碎的玻璃、半剩的酒水清理走。
梁复嚷嚷着,“不要动我的酒。”说着攥住玻璃杯,杯子的半茬子嵌入了他的手指,瞬时间洇出了红艳艳的鲜血。
我轻轻的把他的手挪开,取过杯子递给服务生,然后拿出手帕,擦着他手上的血迹。他看了一眼,发现是我,便不说话。
“为什么这样残害自己的手?”我不无伤感的说。
对于一个外科医师来说,手之重要不亚于他的性命。西方国家有这样一句话,说外科医生应具备“狮心,鹰眼,妇人手”。对于一个一流的针灸师来说,那双手甚至要胜于妇人手——不仅要求手的纤巧、灵活,还要求手的力度、有弹性。因此可以说,他们的手,是钢琴家的手,只不过弹奏的是人体的一节节骨骼。
“我还要这手做什么?”他狠狠的捶着自己的头。
他恨自己的手,无非是因为这双手再也不能触摸所爱之人的凝脂之肤了。
我抢过他的手,继续包扎起来。
“她心意已决,你又能怎么样,还能跟她去不成?她有她的一辈子要过,你有你的一辈子要活。”
“不是活,是磨。对我来说,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他这种“生有何欢,死又何苦”的颓废让我很是无奈。热恋的人往往是傻子,难道失恋的人也都变成了傻子?
这时,门外忽然急火火的冲进来一个人,是小杨,四处张望,看到我后,便喊道,“二小姐,不好了!大少爷他——殁了!”
我站起来,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
☆、第八十七章 大哥之殁
(1941年春)
到家时,整个公馆都静悄悄的,并不闻哭声。我甚至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幻象。进了屋,看到母亲在默默饮泪,大嫂搂着芸儿在低声饮泣,德元和明曦也已经从学校赶回来,和我一样震惊沉痛。而三叔等几个近亲也都在外厅等候,脸色暗沉,默然不语。
见到这一幕幕,我才晓得这件事真的已经发生了。大哥他——
原来这几日气温多变,忽冷忽热,大哥傍晚六时多突然发了高烧,赶忙叫医生来看时,他已经昏迷不醒;未多时,呼吸减弱,便像在睡梦中一样安然去了。
我走进大哥的卧室,满屋都是浓烈的药味。大哥就浸在这药气之中,忍受了两年零八个月。他安然的躺在那,清癯的脸上带着一些倦色,像睡着了似的。
大嫂说,他走得很急——连给他塞进嘴里的药片都没来得及咽下去;他临行前并没有受太多的苦——他的苦,已然在生病期间受尽了。
想到中午离开前我还和他一起说话,此刻再回来却只见他冰冷的身躯,简直像一场梦。我僵住了,一颗心默默翻着刀绞一般的痛。
梁复跟我走了进来。他此刻已经醒了酒,用绑着手帕的那只手,摸了摸大哥的脉搏,给他掖了掖背角。大哥是他的病人,而小梁这样的医生,总是富有同情心和责任心的。
他跟我说对不起,我看了他一眼,说,“大哥知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大嫂忍住泪,道,“他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还在看芸儿写字——昏迷了,就没再醒过来。”
“大哥走好。”我跪在大哥床前,任凭泪水滚下来。德元和明曦在我身后,也哭了起来。
母亲蹲下身子,攥住我的手,“现在还不是该哭的时候——外面的那些本家,都在等你。”
我抬起头,看着母亲,她脸上的皱纹骤然加深了许多,脸上犹然挂着泪痕,但声音已十分冷静。
原来,大哥已经在三个月前就写好了遗嘱,一直放在母亲那里。家族里几个主要本家,大哥之前都已经跟他们正式谈过了,算是为我铺好了一段启程之路。
想不到大哥沉重的病躯之内,依然守着如此细致周密的心。
我忍不住低泣道,“妈,我、我怕——”
“别怕。槿初,为了让你大哥安心,你就答应了吧。”母亲劝道。
我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德元和明曦——想这副重担不在我的肩上,便在他们的肩上,可是,他们的肩膀还这样年轻、柔弱、不谙世事、不知艰险。
而我呢,当初,我没有勇气说出拒绝大哥的话;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说出拒绝大哥的话。
看着大哥的遗体,我的心里默默想着:如果可以和大哥说上最后一句话,我也同样会答应他——照顾这个家业,直到德元毕业、芸儿长大。
服丧期间,除了几个本家协助我打理大哥的后事,方云笙兄弟也来帮忙。因为上次的事,方云笙已经被元氏辞掉,一直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母亲见方家生活上十分艰难,便和我商量能否请他们兄弟俩到王家茶庄做事,也可以多个近人帮衬。我考虑之后,询问了方云笙的意见,他没有拒绝——毕竟一家子人吃饭是个大问题,何况又新增了一个小生命。于是安排他做华东大区的主事,安排方云筌做华东区的采办助理,离家近,生意也比别处好做一些。
三叔因为此前给我和渠绍祖做媒的事情泡汤,心里一直有别扭;又见我是一个倔强而有主见的女子,便要求将自己名下的十个点的股份转出来,要带着继文、继敬出去单干。其实我也预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天,幸好大哥活着时候他们没张口,否则又让大哥生气。我并不在意,很爽快的把钱给了他们,从此划清生意界限。
此间,文澍来过一次,随后便出发去了北方的前线参军。送别的时候,文澍对我说,他并不怪我,他知道自己的脆弱——别人的一次否定就会让他无所适从,我的一次拒绝就能让他心灰意冷;他想去战场上锻炼出真正的男儿筋骨和气质,不要再做优柔的少爷。我听了,知道什么劝都已无用,只恳求他保重——就算不为了我,也为了他的家人。
他答应我,赢得胜利之后,一定平安回来。我心中想的是,胜利是大家的事,平安是小家的事。你若平安,大家不胜也是胜;你若有个闪失,大家胜利又能如何?
可惜,这些话,他在前线隆隆的炮火中,再也听不见了。
第八十八章巾帼出手
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离开了,一直纠缠我的人也离开了。世界忽然变得很静,日子忽然变得很轻,轻的听不见脚步,连苏曼芝举办婚礼的鞭炮声都像是在梦里听到的一般,甚至没有觉察到一声声隆隆的炮火已经炸到了租界区的门口。
又是初春时节,又是疾病的密集爆发期。人的生存本来已经很是艰难,老天爷却还是一如往年的雪上加霜。成人尚可,有灾有病,皆可忍着,孩童呢,弱小的他们没有强大的抵抗力,经不起病菌几下的侵袭,只有无辜受难。
不幸的芸儿也成为其中的一个,为此大嫂彻夜难眠。我让小杨和阿吉陪着我们连续跑了几趟医院,都是人满为患,而且四处脏乱无比,没病的恐怕也会着上病。芸儿的病况本来不重,我们担心在这里反而被染成大病,于是便联系了伊藤诊所,鉴于此前的熟识关系,总算挂上了号。伊藤医生给芸儿打了针,开了药,说他是感了风寒,病势较浅,不太碍事,只须连续吃上四五天的药剂,便可好转,大嫂听了,这才稍稍放了心。
一日,我和大嫂从诊所出来,还没有走到小杨停车的路口,忽然被几个人围住——有的人赤手空拳,有的人拿刀持棒,像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但可以确信不是日本兵,只是一群中国人。他们冲上来围住叫嚷,斥骂我们这些人到日本人开的诊所里治病,怒斥我们是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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