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抬眼看,情窦未开的心里惋惜着:殿下如此的人物,怎么会有人竟狠得下心来让他住这样的房子,怎么会有人眼看着他双眉蹙起而无动于衷;又不知他是要写怎样的文字,竟为难成这样子。
那时的贾元春还想着很快她就会被放出去,毕竟……皇太孙殿下也在这里啊。虽然在心底深处,她也隐隐觉得这次事情很严重。
中午、晚上各有人来送了一次饭,四个人全程一句话都不说,在门外放下食盒,敲三下门板便迅速离开。
到了夜里,温度更低了。
贾元春想着到墙角蜷缩坐着过一夜,“木板床”自然是皇太孙殿下的,毕竟他是主子。
遭逢大难,皇太孙既没有心绪潦倒也没有性情乖戾,从贾元春见到他一直到夜里,他的情绪一直在好转;从最开始的几乎不说话,到晚上用膳时还笑了一下。
等到贾元春准备去睡墙角的时候,皇太孙对她笑道:“想不想去寻宝?”
啥?
贾元春一路举着小煤油灯跟着皇太孙到马厩中时,还觉得糊里糊涂。
大约已经废弃很久了,马厩里并没有难闻的气味。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孙,这夜连续跑进跑出三次,将马厩里垒成垛的稻草搬进小木屋里,铺成了两张柔软暖和的床。
最后一次将稻草搬进屋里后,皇太孙捏着冻得通红的耳朵根,闭着眼睛原地跳了好几下。
这样的举动,他自有记忆以来,几乎就没有过了。
贾元春简直……惊呆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皇太孙是笑自己,笑声朗朗;贾元春笑他,垂了头压低声,边笑边忍,边忍边笑。
笑完了,贾元春悄悄望着皇太孙神色温和的侧脸,心底不知不觉亲近了许多。
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地溜过去,始终没有人来请皇太孙殿下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贾元春觉得她竟然有点喜欢这样的日子了。
跟随在皇太孙身边,她发现这个世界比她印象中地要有趣的多。
有一天,皇太孙在院子里四处走动时,发现了马厩食槽里摆着大大小小许多个瓦罐。他招呼贾元春一起,仔细选了数个瓦罐出来,在木屋外列成一排,注入不同高度的清水,拿用膳的银筷来敲击。
他闭着眼睛,侧耳细听出来的声音,随着他认真专注的样子,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贾元春新奇地注视着。
皇太孙添减着瓦罐里的水量,改变它们摆放的顺序,不一刻,当他手持银筷从左到右顺次敲击下来时,竟是完整的乐音。他睁开眼睛,对上贾元春崇拜的视线,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双手并用,敲了一首曲子出来,口中迤逦念道:“正月里,梅花开,春雪飘,又见春光上柳梢……”
她正听得入神,忽见皇太孙停了下来,银筷一并笑道:“对不住,那日去山东只听了这一句,后面的没了。”
好似荡秋千时只管把人推上去,却不让人落下来。
一月来,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小院子里,贾元春与皇太孙已经熟络了许多,因而此刻她竟能笑道:“殿下编一曲呗。”
“女史这是劝谏一国太孙编小调么?”皇太孙逗她。
贾元春想到此地境况,怕他多想,待要拿话岔开,却见皇太孙已经毫不在意地继续敲着瓦罐,却不再是那欢快的调子,曲调激昂,隐隐现出金石之音,“……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客,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钠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一片雪花悠悠飘落。
贾元春伸手轻轻接住,这个冬天的初雪降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T^T 我昨天半夜心潮澎湃地想了好多……最后脑补地把我自己蠢哭了……
今天开始码字之后,脸就成“O(∩_∩)O开始码字了好星湖”慢慢变成了“(╯‵□′)╯︵┻━┻ 想好的万字更呢万字更呢!!!”
☆、第54章 番外·元春与太孙前世相处(二)
小院墙角悄悄开了几株梅花,暗吐幽香。
贾元春喜欢极了,一天里要守着看好几次,在这寂寥的小天地里,几株生机勃勃的梅花多么令人精神振奋啊!
她绕着几株梅花打转,皇太孙就看着她发笑。
“殿下,画几株墨梅吧。”贾元春面对皇太孙已经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她虽也都学过琴棋书画,但比起皇太孙来简直不能看。
笔墨纸砚俱全,墨梅不难画。
皇太孙临案挥毫,很快就将梅树的枝桠勾勒出来了。
贾元春歪着脑袋在一旁瞅着,略感遗憾道:“可惜没有朱色,不然着红梅更显得活泼些。”
皇太孙洗着笔锋,轻轻笑道:“这有何难。”
就见他大步走出去,不一刻托了几粒紫红色的浆果回来,一粒粒豌豆大小。
贾元春惊讶,这是院墙上铺着的藤蔓上生出的,落雪以后藤蔓叶子都凋落了,上面挂着的小浆果也越发黑紫、缩小起来。
皇太孙直接将小粒的浆果在画上梅枝处擦过,紫红的汁液渗出,星星点点,不一刻一条枝桠上已是开满红梅。
“要不要试试?”皇太孙托着浆果的右手伸到贾元春面前,笑着问她。
贾元春如法炮制,玩得不亦乐乎,噼里啪啦一通将剩下的留白处都添上了朵朵红梅,兴奋劲过了一看,太孙独自完成的那一条枝桠显得雅致极了,而她的则是一团极盛的热闹,虽不难看却失了意境。想到这被她“糟蹋”了的可是皇太孙殿下的墨宝,贾元春不禁有些讪讪的,她仰起脸望着太孙笑,水汪汪的眼睛里糅杂了崇拜讨好,那笑容里又带了点不好意思。
皇太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轻轻抬起左手到她明净的笑脸旁,食指一下点在她眉间。
贾元春懵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拿手背一摸额头,果然红了!
皇太孙闷笑着转过身去。
本应该困顿难熬的时光竟如此愉悦地度过。
然而贾元春心底有事,在日渐亲密的点点滴滴中,被关押进来那天太妃身边老嬷嬷的话就如同咒语一般盘旋在她心底。
“问出太孙起兵之事。”
像是某种邪恶的诅咒,时刻提醒着她这小小院落之外的风暴。皇太孙被变相囚禁,那是皇上的意思;但是她出自贾府,祖父是皇上信臣。变故突生,家族已经无法将她安然从这纷乱中直接摘出,需要她自己求变。
老嬷嬷的点拨就是指引她走出软禁之处的明灯。
这些,让她无法平静安详地享受那些纯粹的快乐。然而,要怎么问出口呢?
她想了又想。
在这闭塞简陋的小院落里,皇太孙殿下为她铺起暖和的稻草床,让她披着他的大氅,引领她体会新鲜的事情;他曾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永泩”,给她解释“泩”的意思是指水势浩大、深广。本朝国号为“清”,依水而生,不难看出当初皇上对嫡孙是寄予厚望的。
她翻来覆去。
冬夜寒冷而静谧,彼此声息相闻。
皇太孙忽然低声问道:“睡不着么?”
贾元春微微一惊,下意识否认道:“没……只是有些冷……”
皇太孙没在意她明显不符事实的回答,双臂交叉垫在脑后,舒了口气道:“孤也睡不着。”
贾元春没有做声。
两个人望着屋顶缝隙间漏下来的星光,一时静默。
“有想问孤的事情吧。”皇太孙淡淡一句,宛如平地惊雷。
贾元春闻言几乎僵住,手脚仿佛麻了,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害怕,然而奇怪的是她竟不想去欺骗、去否认。她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怎么知道?”
这反应让皇太孙笑了出来。
“时不时望着孤一副纠结苦恼模样,只差没把‘到底问不问呢’这句话写在脸上给孤看了。你这副样子,孤怎么还会不知道。”皇太孙殿下声音里多了暖意,听动静仿佛坐了起来。
真有这么明显?贾元春暗自回忆,冲左边瞅了一眼,微弱的星光下依稀可见皇太孙坐着的身影。
“那您说,我到底问不问呢?”贾元春索性耍无赖了。
向来修养极好的皇太孙殿下忍不住冲小姑娘躺着的方向磨了磨牙,听听,他好心把话挑明,这小姑娘倒好,不说感愧自责一番,倒会顺着杆往上爬,话里话外还透着一股特别真诚的崇拜之意。
风度翩翩了十八年的皇太孙有点小暴躁,翻身背对着贾元春那边,干脆道:“睡了。”
贾元春哪能让他这么睡了,顾不上冷,掀了稻草被子,裹着大氅挪过来,侧跪在皇太孙旁边,小声道:“殿下,您说完再睡呐。”
皇太孙保持安静,一动不动。
贾元春想了想,伸手轻轻按在他胳膊上,微微摇晃了两下,求恳道:“殿下,您告诉我吧……我犯愁了一个多月了……殿下,殿下,殿下……”拖长了音调绵绵不绝地唤着。
皇太孙被她摇得一晃一晃的,没法装睡了,叹了口气,重新坐起来,撑着额头道:“上下五千年,有哪个女史敢这么打扰皇太孙就寝。”
贾元春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乖乖收回手道:“殿下,臣女错了。您看在臣女知错就改的份上,就告诉臣女该不该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