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林如海,林安更是难耐悲伤,眼圈隐隐有些泛红,低头平复了片刻,方道:“老爷……老爷去了。”不禁想起自家老爷临终前仍心心念念小少爷,在病榻上把身后事一一安排妥当,又唤了自己到跟前细细叮嘱,反复地托付,甚至,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留下笔墨,松开了笔,人也跟着走了。
“林安,此事你亲自去办,仔细着些,切莫叫旁人看出端倪来。玉儿年幼,又是女儿身,有贾府看顾倒也无甚大碍,澹宁却不同,眼下正是他科举取仕的要紧时候,若因我之故,而有何牵连……这些年,我这做父亲的不曾替他挡风遮雨,亦没替他做过什么,如今,又怎能带累了他?”
林安打小就服侍林如海,这么多年,也不曾看到过自家老爷这般颓然落寞的模样,嘴角那满是自嘲的笑,惨淡到了极致,竟成了深深的绝望,叫林安如何能忍得住不落泪:“老爷,您快别这么说,您待小少爷的心,老奴知道,小少爷也会知道的。”那一刻,他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定要叫小少爷明白老爷的这番慈父之心。
林如海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的自嘲更加深了:“不必了,他不会的,就算知道了,怕也不在意的。”病了这些日子,整个屋子也带上了药味,明明不重,却叫人觉得压抑难受。可那乐善堂,日日施粥布药,屋里的药材垒了一屋又一屋,可那药味儿却极温和,叫人只觉得心安。林如海恍惚地想着。或许,苏轩若打小在林府长大,也不会如眼下这般优秀,这般叫他难舍。
“老爷,您放宽心,好生将养着,这事儿老奴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林安低头抹了抹眼睛,斩钉截铁地保证道,“若是苏夫人一日不应,老奴便求上一日,一月不应,便求一月。老奴倒不信,莫非她当真是铁石心肠,任她再如何不肯承认,小少爷也是我们林家的血脉……”
“林安!你如何待我,就也如何待她,切莫生事,可记下了?”林如海用力地撑起身子,颤颤着手指着他,厉声喝道。待林安连连保证后,才松了气,整个人也软了下来,连神情也变得越发的颓然了,沉默许久,只长长叹息着,“罢了,罢了,终究是我林家对他母子不住,还是我书信一封与她,只盼着她能看在同根同源的份上,照看玉儿一二。”
“苏夫人,这是老爷临走前留下的……留下的信,叮嘱老奴定要好生交给您,您……还请夫人您看在老爷已经……别让他连走也走得不安稳啊。”
看到两鬓花白的林大管家老泪纵横,两手更是颤抖得不成模样,几番努力,才艰难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深弯下腰,高高举过头顶,用最恭谨的姿态递到自己跟前。苏云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咬着牙接过来,侧身打开。
字迹不若想象中那般龙飞凤舞遒劲有力,反而虚软潦草,甚至,在黑色的墨迹间,夹杂着几团暗红,连墨色也跟着氤氲开来,叫人不忍直视。
昨日之罪,已成苦果,惟愿随林某之故去,夫人亦能放下。澹宁,虽从未认我林府,然林某从未有一日一时忘怀。家族重器,当留与吾子。林府虽非大富,亦有薄资,望夫人切莫拒绝,此不过是不慈之父,仅能交付吾儿之绵薄。只恨世事多舛,时不我待,未能亲睹澹宁登龙门衣锦还乡时,实为林某平生之大憾。
或是我林府福薄,更是林某之无用,终究仍是命中无子,憾甚!痛甚!
然玉儿自幼娇弱体虚,林某实不能不顾,一分为二,是林某一点私心,亦恳情夫人念在她与澹宁同根兄妹的份上,关照一二,林某感激不尽。京城繁华欲乱眼,不若万松潜心学问。水急易触礁,雨大莫有屋漏时,望夫人且行且珍重。
“夫人,这是老爷命老奴给小少爷送来的,眼下已尽数运到城外别庄,这是理好的单子,还请夫人过目。”
完成了老爷临终前的最后要求,林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留下苏云岫满心复杂地坐在位子上,看着案上的一封遗书,和一本财物单子发呆。
自林如海第一次出现在乐善堂,他们便如冰水遇到了烈火,断难相容。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谋划,夜夜算计,不曾有片刻安宁。苏轩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更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她怎会叫那凉薄阴暗的林府夺了去?她也曾无数次想过,若没了林如海,没了这林府,那该有多好。
可眼下,林如海死了,林家也差不多没了,她为何却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复杂得很?
目光不自觉又落到案上平躺的书信上:
且行且珍重。
☆、第69章 京城乱子浚乱身重伤
得闻林如海之死,秦子浚甚是担忧。此前贾敏病逝,云岫便多日未见笑颜,眼下,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欲狂奔而去,却因此番筹谋之事已近收官,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不得不强自按捺住。
看到他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几位好友更是好笑又无奈。张大公子手里的折扇一合,敲了敲秦子浚跟前的桌面,取笑道:“上回你不是说,要将她带来一见,怎到今日还不曾成行?莫不是又舍不得了?”
见秦子浚面露苦笑之色,水湛心中一动,试探道:“可是因扬州之变?”
提及扬州,屋内一片凝滞。几人皆是心头沉重,默然不语。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良久,方听得水湛叹息道:“可惜了。”那本是圣上留给太子爷的能臣干吏,却不想竟饮恨扬州城,当真是时也,命也。
然死去的已经离开,活着的,却仍在汲汲挣扎。
密议筹谋一番,各自离家依计行事。不知怎的,秦子浚近些时日总心神不宁,虽被好友取笑,然他心中却也迷茫,总觉得并不单是记挂她的心绪不稳。朝夕相处三年有余,他自是清楚,便是心底如何低落怅然,她亦不会因私而不顾正事,更不会拿自个儿身子玩笑。
直到那一日。
自入秋以来,京城便甚少雨水,几近日日放晴,干燥得厉害。那日,不知怎的,刚过晌午,便阴沉了下来,黑压压的,如一方巨大又厚重的幕帘将整片天围了起来,不多时,便是大雨滂沱。
书房里,秦子浚手执书卷,坐在窗前,看着檐下水帘淋漓,院子里已掌了灯,朱红的灯笼闪着光亮,在风里不停地摇晃,偶有经不住的,自半空坠到地上,湮灭了烛火,残败不堪。如此情景看在眼里,更无心读书。
正打算往榻上小憩片刻,却见小厮领着一人打着伞往院子里疾步奔来,便起身往外间走去。刚至门口,便看到相熟的王府小吏顾不得浑身的雨水,也忘了打千儿行李礼,凑到跟前压低了声音,急急地道:“秦公子,太子反了。我家主子特意遣小的来报,让您也有个准备。”
“什么?”秦子浚不敢置信地看他。见他凝肃慎重地点头,更是错愕不已。他怎也想不到,太子竟会造反作乱!便是圣上在得宠太子,犯下这等大祸,迎接太子的怕也只有幽禁求死。
至于功成,他却从未想过。圣上虽已年迈昏聩,宠爱甄贵妃,宠爱太子,已近无底线,但手里的权势却仍握得紧紧的,拱卫宫城的统领更是多年心腹视若子侄,断无背叛之可能。
正因如此,他怎也料想不到,太子竟会出了这昏招。
竟给大伙儿一个措手不及!
送走王府来人,还未等回屋平复心绪,秦子浚猛地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往外头冲。
跟前的心腹小厮见状,忙拉住他,苦苦劝道:“少爷,您这是要往哪里去?既然太子……眼下府外乱得很,可不安生呢。您快回屋里,有什么事等明儿太平了再去也不迟啊。”
到明日哪还来得及?
“我意已决,还不与我备车,不,备马。”秦子浚忽的想起了什么,快步回到书房,自墙上取下佩剑,也顾不得打伞,便一头冲进了雨帘。
京城大乱时,苏云岫并不知情,仍如平日一般在花厅用饭,却听屋外管家满脸惊慌地跑进来:“夫人,夫人不好了,外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满大街都是拿着刀剑的兵痞子,看到铺子就砸,这一路抢掠的,要是……夫人该如何是好?”
“什么?怎么可能?”兵乱两字,惊得苏云岫猛然起身,好容易才从振聋发聩里清醒过来,在屋里来回淌着步,苏云岫反复思索该如何应对。这般动乱,若指望朝廷,想来也不是眼下就能阻止的,若不然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
“咱们院子里有多少人手?叫大家把能用的棍棒都用上,一波把所有的门都守严了,另一波在院中巡视,莫叫贼子钻了空子翻墙进来,再留几人在正堂待命,若有个紧急也好应对。”苏云岫雷厉风行地将人手安置妥当,末了,又道,“你再挑个机灵点的,带些银两在身,往国子监走一趟,若……事不可为,便回来吧。”
“可少爷……”
“国子监皆是大儒学子,又没有多少油水可得,想来那贼子也会忌讳几分。”
老管家连忙应是,下去依计安排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