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上并无太多繁饰,落款三个眉飞色舞的大字:胡彦青。苏云岫愣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急急地往前冲了几步,突的又停下来,叠声吩咐道:“快请他往正厅。”
难得看到自家主子这般焦急着紧的模样,通传之人不敢耽搁,小跑着出去迎客。苏轩也是一脸的讶异,愣愣地看着自己娘亲进里屋换了身衣裳出来,见她快步往外,连忙出声喊了声“娘”,余下的话还没出口,却见人影已经出了门槛,几个转身,便隐没在花木丛中。
正厅里,胡彦青坐在客位吃茶,不多时,便听到一阵环佩琮琮声,抬头一看,便见苏云岫过穿道自帘栊外而来,脚步不疾不徐,面带温和浅笑,一派从容淡然,叫他心感不渝,见礼之后,索性不停地寒暄起来,却半句也不提正事,只细细留意着她的神色举止。
苏云岫强自按捺着心里的焦躁,附和了几句,见他仍不明来意,忍不住问道:“可是子浚有信了?”
胡彦青抬头看了她会,看她眉宇间的急切不似作伪,也不再卖关子,点了下头,又摇头道:“这倒没有。”但是京里的事只要留心打探,总能打探出个头绪来的。虽说秦子浚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可他心里却不认同,既然有心,为何不能说与她知?
“子浚这回,怕是麻烦了。”胡彦青直直地看着苏云岫,“你可知缘由?”
苏云岫脸色微变,忽的想到了什么,眉头锁得更紧了:“可是因着此回扬州之事?”以往在钱塘乐善堂并无太多风波巨浪,相安无事了三年,眼下忽然有了变故,除了这回在扬州的纷扰,她也想不出还有旁的。可正因如此,叫她心里越发难受,子浚,子浚,我该如何回报这份心意才好。
“他这是……”苏云岫紧紧抿着唇,面色复杂地看着胡彦青,自嘲地笑了笑,“认识了这么久,却不知他究竟遭了多少罪,实在是……”话到这,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苏云岫又是懊恼又是自责,三年了,一千个日日夜夜,她却什么也不知道,不清楚。
看她这般情态,胡彦青也跟着叹着气,子浚的作为,他是极不赞同的,这才违了他的心思硬要上门说个分明,可眼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秦家的事根盘错杂,谁也理不清是非,眼下更是极微妙的时候,子浚此番进京究竟如何光景,他也委实说不好。可也正是说不好,他才希望能做些什么,至少,不能让他的这份情意深埋无人知晓,至少,总该叫这苏云岫承了子浚的情才好。
想到这,便再不想子浚临行前的托付警告,打开了话匣子:“世人皆知金陵的贾史王薛,这几家说到底也不过传承三四代罢了,而京都秦氏,便在世家望族间也是极高的。旁的不说,便是一个旁支的姑娘,也能当这贾府长孙长媳,将来的宗妇,你便知这秦氏如何了……”
苏云岫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原来,秦子浚居然是京城秦家人,胡彦青以为她不知,只是,她怎会不知,贾府长孙长媳秦氏,这不是说的便是秦可卿吗?没想到,她居然和子浚同宗。而子浚,竟是这秦氏嫡支出身的,只可惜却是家主庶子,也因着嫡庶有别,注定要为家族牺牲的。哀莫大于心死,这才离家离京了无音讯。若是以往倒也罢了,一个无用的庶子有谁会在意,可眼下,却为了自己撬动了半个扬州宦海,如此能耐,那以家族利益为重的父兄又怎会放过?
想到这,苏云岫心里又苦又涩,张了张嘴,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她如此,胡彦青心里也复杂得厉害,叹着气,也不再往下说了。
屋里陷入了沉默,屋外簌簌地落叶,寂寥得萧瑟而无望。
☆、第64章 番外番子浚篇
番外子浚篇 是缘是孽自在我心
立在窗前,屋外的荷花开得正旺,一团团,一簇簇,像是要把一生的绚烂都压在这个盛夏一般。
他却又一次想起了苏州府的紫藤花架。
想起花架下,那个拈花而笑的女子。
有时候,秦子浚总会想,倘若没有那场滂沱的大雨,是不是就没了往后的种种,和今朝的牵绊。
他本是京都秦氏子,却因嫡庶有别,而处在这般尴尬的位置。有马革裹尸之志,却不得不弃武从文;有济世安邦之心,却不得不清闲在朝野之外;甚至,连青梅竹马的表妹,也成了嫡兄的妾。
犹记得那日敲锣打鼓,一顶粉色小轿从旁门入府,他站在府门外,冷笑着转身。
至交的挽留与叹息,舅家的歉疚和无奈,秦家子的喜与悲,荣耀与耻辱,都抛之脑后。他是秦子浚,一个失意无根的读书郎而已。
一路潦倒,一路流浪,那时的他甚至觉得,这一生就这般尽了。
直到遇到她。
命中的结,更是劫也。
那是一场极大极凉的秋雨,淋得人瑟瑟发抖。他躲在漏雨的草亭里,层层的乌云遮天,看不到一点光亮,耳边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谁也不知,这场雨究竟要下多久,也不知这座草亭能挡得了多久。
却不想,竟遇到收账归来的她。
“子浚,你可愿助我。”
他总想不通,为何苏云岫会相中最落魄的自己,会朝自己伸出手,会将乐善堂交给自己。更想不通,为何自己真的握住了那双手,真的应了下来,真的,在乐善堂住下。
三年了,整整三年,一千个日日夜夜。
后来,他也曾问起过,她总浅笑着反问:你为何会应我?
而他总撑着头笑,笑自己的介意,是的,介意,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会如此介意。即使表妹他嫁,当初,他更多的是恨,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可唯独这一桩,他却极在意,在意当初究竟是随手而为,还是,
有意。
或许,从那时起,便成了他的劫。
缘不知何起,情却不能自控。
可老天既让他们有缘,为何这缘分,来得这般迟?
秦子浚明白,在她心里。有一个很柔软的地方,只属于一个人。
苏佑安。
每当提起这个人,她的神情总是温柔的,暖和的,含着笑。
苏云岫很爱笑,喜也好,怒也罢,唇畔总噙着一缕笑。
却是不同的。
他叹息过,伤感过,失落过,也无望过。末了,却觉得若能一直这般相伴着往下走,也是极好的。
只是命运却又跟他开了个玩笑。
当听说苏轩的身世,他震惊了,惶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跟巡盐御史一方大吏有了干系。
当看到她从未有过的惶恐与不安时,秦子浚却定了下来。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心愿,我必竭尽全力。
修书胡彦青,掀起苏州府的风波,只为圆了她的梦。
好友的劝告与提醒,他并非不知,当初离家,也因着他不过是个失意的书生,与家族无碍无益罢了。若得知他的所作所为,那个冰冷的只有利益二字的家族,怎会放任他自由在外?
子浚,你这般又是何苦?
只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世上本就没值不值的事,不过是你愿不愿而已。
想到这,秦子浚不由轻轻笑了。
“少爷,苏州来信。”
书童在屋外轻轻敲门,躬身奉上,又悄悄退下。
打开信,胡彦青豪迈不羁的字印入眼帘:
初三,苏氏携子北上。
只这一句,已让他心满意足。
☆、第65章 费思量母子量终进京
“娘,船头风大,快进屋里吧。”
苏云岫抱膝坐在船头,深秋的风带了些寒意,打在脸色微微有些疼,她却置若罔闻,心早已飘去了千里之外。自那日胡彦青离开后,这颗心便七上八下地再没一刻的安稳。正胡乱想着,却听苏轩在身后说话,回过头,便见他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叹:“苦了你了。”
苏轩佯怒地瞪了她一眼:“娘说的哪门子话?秦叔叔待我这般好,莫说是离了书院,便是弃了科考也是应当的。”
因着秦子浚的事,瞧见娘亲每日魂不守舍的,他便悄悄跟书院里告了罪,诸多事宜处置完全才告知,犹记得那日娘亲紧紧搂着自己落泪。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离了万松书院,但只要他自己肯用心,肯努力,过了一两年再下试也是无碍的。更何况,当他把缘由原原本本告知山长夫子时,张老还夸赞他有古之义士之风,又特意写了拜帖,替他引荐给国子监祭酒。
“为娘都明白。”苏云岫叹着气,站起身来,“回去罢,再有五六日,也该到了。”
此番进京,与前回往姑苏一般,都是悄无声息的,尚未入夜,母子俩便坐在自家小院里用饭。
“娘,秦叔叔他……”
瞧见苏轩略带迟疑的目光,苏云岫搁下筷子,舀了碗汤递给他:“得空了,他便会来的。”她的声音浅淡,云一般无根,却又莫名得笃定。
“可……他知道我们会来?胡公子?!”忽的想起了那日莫名造访又翩然远去的胡彦青,苏轩错愕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