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稍后即至。
“蕾蕾,你欠贷款还不齐怎么不跟家里说?又不是什么大数目,你爸爸还有能力还得起!听着,现在我帮你把这笔公款补上,你的态度也要合作一些,我再找找法院的门路……”
“爸!我没有侵占公款!”
钟天阔投在女儿脸上的目光里有一丝徘徊在信任边缘的犹豫,然而此时,他身旁的郭巧芸开了腔。
“蕾蕾,我们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宁可自己辛苦也不愿跟家人要一分钱。可是因为这点子骨气犯这么大错值得吗?毕竟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什么都好说,你这是何苦呢。”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关切和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扬眉吐气。
钟蕾没回她的话,只是当她把目光再一次投向钟天阔,她的父亲脸上刚刚仅有的一丝犹豫,也换成了紧拧眉头的担忧与责备。钟蕾心里唯一的一点暖意,在钟天阔痛心与失望的表情下,一点点失了温度。
她说:“爸,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南辉的任南生大律师,请帮你的女儿请这个律师。”
第四十章
任南辉律师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胜诉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然而钟蕾的案子,偏偏就站在了那百分之五的行列里。他是个大律师,不是神,对于一宗打着手电筒都找不出任何亮点的案件,他实在无能为力。
开庭的当天,他的辩护目标是减刑轻判。
在法庭上他据理力争,只是他不知道,在法庭外面,徘徊着一个身影,在当时的那一天,没有人知道这个身形对于这个案件会有什么样特殊的影响。
这个人,是蔡小乐。
从早上八点半钟起,她在法院外对面的人行道上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她的左手紧握着右手,两只手相互捏得发了青,嘴唇也早失了颜色,紧紧咬着,在抖。
她应该进去!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钟蕾是她的好朋友;从初中起,就和她在一起,对她的关心和友谊,由小到大所有其它同事同学加在一起都不及。她内向安静,越是重要的事情越藏在心底。这不是她故意,她就是这样性格的人;就算她也喜欢着齐家琛、而且不告诉她,甚至背地里和齐家琛暗自往来把她蒙在鼓里,甚至为了让她从齐家琛身边滚远而故意怂恿她接受冯骏,这么多年的朋友,可以原谅她,是不是?
可是朋友,既然是最好的朋友,既然她都把她的心事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她,那她为什么就不能反过来也这样对她?
她真的无所谓,哪怕两个人为了一个男人争得天昏地暗、大打出手,甚至钟蕾如果说让她把齐家琛让给她,她都无所谓!为什么就非要偷偷摸摸不告诉她?!暗地里把她排挤出这场角逐?让她,像个傻瓜!
蔡小乐相互攥在一处的手捂上了自己的脸,她拧着眉毛深呼吸,心下如乱鼓狂擂。就算再怎么样、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让她眼睁睁瞧着那个令人可恨可怜的闷葫芦受冤屈,她办不到。
猛得放下手,蔡小乐大步过街;只是刚巧走到法院大门前,一辆汽车飞驰过来,蔡小乐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就往后一仰,人跌坐在了路边的石牙子上面。
她的心下愤怒异常,一抬头看清那车牌,登时更加寒冻如冰。
那车子似乎都还没停稳,车门就迫不及待打了开来。一个男人几乎是用跳的,从车上下来,直接大步跨进了法院的大门。
她就跌坐在离车子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大口地呼吸,可那位司机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不,确切地说,他是根本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她!在她所认识他的三年里,从没见过这个男人用这样慌张与毫无风度的步伐前进过!
这个男人,他叫齐家琛。
转眼间,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法院的大门里面。而蔡小乐的脚,却停在了这个位置上,再没踏前一步……
法庭的旁观席上人不多,这样的一宗职务侵占案件本就不吸引大众的注意力。只有被告和原告的关联人士——钟天阔一家、万园公司代表。唯一看上去与此案并无丝毫联系的,就是齐盛尧。
他坐在旁观席的最后一排,深蓝色的西装,间或发白的头发掩不住他磅礴伟泽的气势,嘴角保持着如常一般既有风度又不失威严的弧度,胜券在握的笃定。
钟蕾被带到被告席上的时候,第一眼就望到他。她并不意外,反过来说,如果他不来,她才会意外。这样一个足足策划了半年或许更久的行动终于到了收摘果实的那一刻,这么一个自大狂傲的人怎么可能不亲自前来观赏。
就像一年前,他自己的儿子齐少聪被判入狱的时候,他在场;所以今天,他也必须到场。他要把那一场事故所有的代价,一一讨回来,加倍讨回来。
当原告律师向法庭出示了所有的证据之后,到了被告律师发言的时候,钟蕾都替任南生大律师为难。在这一场根本毫无胜算的官司里,这个大名鼎鼎的律师被人逼到角落里无法还击,她在想自己实在不应该给他添这样的麻烦。
在审判之前,法官问被告人还有什么需要向法庭阐明,钟蕾将目光投向了旁观席;她的目光,越过了满面关切与痛心的钟天阔、越过打扮得精致的郭巧芸、越过嗟呀惋惜的王志扬、越过根本不敢对上她视线的李大福,笔直投向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齐盛尧。
倔强而清明的目光,直直对上了那个从容而强大的齐氏集团董事会主席。
她朗然开口:“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职务侵占数额不超过十万元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我今年二十六岁,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如果在这五年里不发生什么人身伤害或者蓄意谋害,我总会活到出狱的那一天。所以,我们到时候再见!”
她的脸上无悲无怒,嘴角绷得紧;目光只是专注,清晰地、清醒地、无畏地、一丝不落地投在齐盛尧的脸上。
齐盛尧脸色微变,因为预料当中的所有诸如愤怒、失措、或者悲哀之类的表情他完全没有从钟蕾的脸上看到,近乎有些失望又似顿觉无趣一般,起身走出了法庭。
钟蕾,一直望着他的背影,视线硬朗而笔直,从没稍移过半分,直到他消失不见……
法庭上,所有人都在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滑稽得像一场事先排练好的、却依旧拙劣不堪的话剧。钟蕾低了头,传入耳中的说话的声音换来换去,她却只是分不清楚。
她望着脚下的大理石地板,暗青色、里面是一缕缕富贵的黑,她坐的椅子牢固而冰冷,硬得出奇;她手上的金属链子,在她极力抑制而又不可抑止的颤抖中,微微晃着,很有节奏感……
蓦的,法庭的大门被突兀地打开,钟蕾猛然抬头,刹那间,天空都失了颜色。
齐家琛一身风尘仆仆,就站在门边。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天早上他因为一单国外延期发货的生意想向钟蕾‘咨询’一下法律程序而找到她公司的话,他根本就想象不到她竟然陷入了这样一个境地。
站在被告席上的她,被四周狭小的木栏限定了所有的自由,她的脸色原本就白,此刻更加苍白得可怜。厚重的留海遮住了额头,距离有些远,脸竟然看不清。只是她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得刺人。那如杏般的双眸泛着湿润,牢牢地钉在他的心头。纯净而倔强的目光,就像一颗尖利无比的钉子,在这一刻一寸寸楔进了他的心头,一种无法言语的痛慢慢滋生。
齐家琛握在门柄上的手,已经用力得现出青色的血管。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拧着眉深深望着被告席上的钟蕾。她本不应该在这里!她根本不应该在这个地方!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一下一下,她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
因为她听到了他的呼吸,所以她自己的呼吸,不见了。
失措,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猛烈过。落入齐盛尧的圈套、平白无故背上这耻辱的名号,她可以承担得下。即便是连她自己的亲爸爸,在后妻的怂恿之下都认为她有罪的时候,她都不曾这样失措。唯独对他,她该怎样面对他?她正对着他,微启了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即便说出来,他也听不到;他和她,隔得太远了……明明是几十米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两个世纪。
她想把脸别开、把头低下、不再看他,却根本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走分毫。手上的金属链子晃动得剧烈起来,那金属带来的冰冷感觉一点点由手腕处蔓延到了全身,到头顶、到心脏,无尽的冰封。
求你,求你不要来!不要让我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位置上见到你,求你!求你不要知道我的一切,一点也不要听说我的一切,求你!
你不来,我还可以过得下去。齐家琛,你知不知道,只有看不到你,我才能把以后的日子过下去。
你这样,还让我怎么过得下去?今后的日子,我要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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