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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不具名 (十七郞)



手和腿,都随意地平铺在地上,像是连屈膝、抬肘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整个人仿似只剩一具修长而英朗的空壳子,漫无目的地呼吸。

透过繁茂的树叶间隙,直直望向正午的天,阳光,依然刺眼得紧,他静静仰望着,在同那点点阳光的对峙中固执得无可救药。

亦不知时间过了几许,他这才终于轻轻合上了眼。

合上眼,全部都是奶奶的画面。他的奶奶,由始至终不算一个慈祥温柔的女人,一辈子优渥生活养成的典雅雍容,自然就少了些和蔼亲切,对晚辈在生活上面的料理与关心屈指可数。然而齐家琛这一生所获得的、所有来自于女性长辈的关怀,全部都来源于她。

他三岁的时候,进了幼儿园。看着别的孩子扑到母亲的怀里撒娇哭闹,才知道原来‘妈妈’这种生物,还具有‘拥抱’的功能。在他渴望的哭泣中,他那个‘极美丽、极温柔’的母亲却只是目含畏惧地缩在远处;是奶奶用着最平和的坚定告诉他‘家琛是大孩子,是男子汉,不需要妈妈抱’。

他十二岁的时候,唯一一份完整的父爱随着父亲的逝世瞬间划上了句点。公司破产、家里的房子也被法院封存拍卖、他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是奶奶,放弃了富贾一方的二儿子齐盛尧提供的荣华富贵,用她自己的积蓄为一无所有的、大儿子的遗孀孤子支撑起一个家,对他说‘别怕,你是齐家的男子汉,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十八岁的时候,奶奶把仅剩的两百万元存款放到他手里,这才有了恒远。创业之初,对于叔父齐盛尧的‘慷慨提携’他断然回绝,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够看得清楚,这些‘提携’的背后隐藏着何等不可告人的窥觑之心。面对庞大的齐氏财团所施加而来的种种压力,是奶奶毅然站到了他的身后,为了大儿子的遗孀和孤子,不惜与自己亲生的二儿子反目成仇。

一份母爱究竟能够到达什么程度,齐家琛不清楚;只是为了孙子和儿媳,而将一份母爱生生切断、十几年不与亲生儿子来往,这样的一份关爱和守护之情,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而现在,他就连再陪她吃一顿早餐的机会,也没有了。她走了,带着安详的微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也带走了他心底所剩无几的温度里最炙热的那一份。秋的正午,阳光依旧散发着巨大的能量,便是透过层层遮挡的树叶,也照到人浑身上下暖洋洋。只是躺在地上的齐家琛,却怎么也没办法让这份暖意抵达心底。

他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当他把恒远的业绩再抬上一个新台阶,再没有人会轻抚着他的后背,铿锵自豪地说‘不愧是我的孙子’;当他独自面对心怀叵测的齐盛尧,再没有人站在他身旁,坚定地告诉他‘想怎么做就去做’……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也会疲惫、也会累、也会在面对庞大的齐氏集团时自觉渺小的人!

他静静躺在那里,孤独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踡紧了身体,陪伴他的,只有山谷里无声无息刮过的风。

钟蕾今天非常不在状态,原本两个难度相当适中的十几米高的先锋攀线路,被她登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一次还险些脱手落下来。贴在岩壁上面,手下坚硬的花岗岩在太阳的炙烤下有些烫手,于是心绪愈加混乱。眼前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碑峰岩壁上的那个孤独的黑点,耳边也是小乐昨天在电话中说的——‘齐家琛的奶奶去世了’‘他奶奶去世了’……钟蕾忽然就觉得心情很糟,无与伦比的糟糕,从岩壁下降的时候还擦破了膝盖。

待到落了地,才发现这正当午的时间,原来汇集在岩下的运动者都走得无影无踪,没有车开、又是独来独往的攀岩爱好者恐怕只有她一个。钟蕾虽是捞了个好工作,但资历尚浅到手的薪水还没领过几次,温饱问题刚刚解决哪里有钱买车。来的时候,从长途汽车站乘坐‘面的’赶到岩场,好在有前眼,一早就定了时间约那个黑车司机再来接一趟。

钟蕾正整理行囊的时候,视线里晃晃悠悠开来了一辆破旧的长安车。车子还没停稳,从里面探出一个理着平头的脑袋,“是你要车吧?我哥们儿有事来不了,让我来接你……”

人生何处不相逢?!钟蕾猛然抬起头,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平头司机话没说完,甫一看清钟蕾的脸,脚下油门又是一踩,飞也似地就调头奔了出去。

“喂!你还跑,再跑我举报你开黑车!”

钟蕾气急败坏追在后面,平头司机哪里肯放松一脚,简直要痛哭流涕。“哥们儿趁休息帮人开把黑车赚点外快也能碰上你!姑娘,你要不要这么看得起兄弟?!”

旧长安卖相不佳,速度着实不慢,转眼间已经拐出了公路尽头。钟蕾挥汗望了望天,秋天正午的太阳依旧火辣,把布满石子的公路烤成了微波炉的底盘。要叫到车,最少也得走到三公里之外的公路岔口;不想变成微波炉里的烤鸭,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从后山抄小路穿过去。这倒霉的攀岩爱好者扛起背包,刚刚转过山坡,不成想遇到了障碍。

山路旁的林中,躺着一个人。彼时,寂静的山林里就连徐徐风声都几不可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他仰面躺着,发丝尽乱,他的手上还挂着残留的镁粉,手臂间有丝丝擦痕,却不及顾理。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似是在睡梦中还带了些愁绪,深拧在眉间。鬓边的黑发尚有微湿的痕迹,却不知是汗渍或是泪痕,每一缕,都带着落寞与无助。

钟蕾静静望着齐家琛的脸,沉浸在睡意中的面庞,深邃的五官、浓郁的眉眼,褪去了平素高傲冷漠的淡然,只余下全无遮掩的孤独。纯净、自然,在睡梦中兀自摆脱不掉的忧烦,一笔一划全都写在那棱角分明当中。她忽然觉得,胸腔的位置上真的喘不过气。

阳光穿透树叶落下来,正打在他的脸上,或许有些刺眼,害他一直微皱着眉。钟蕾从行包里取出一件备用的长袖运动服外套,轻轻挂在了他头顶上方伸出的枝丫上面遮挡阳光。运动衫虽然单薄,不刺眼但愿能为他的梦境遮得一方幽静而的空间……

第十二章

齐家琛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件女款运动服。那是一件淡翠色的diadora长袖运动服上衫。他把它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面,白望了良久。

这个牌子的运动服并不常见,他之所以一眼将那logo认出来,完全是因为他自己也是钟爱这个品牌。不过却很少看到女孩穿,尤其是这种淡翠色——既不妩媚、又不惊艳。只是看着看着,落入眼中的淡翠色渐渐变成了一抹洁净的生动,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未经思维控制的,他的手指复又摩挲到那运动长衫上面,质朴而舒适的面料,在指尖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自然。

回到东郊,先就望见了停在自家门前的一辆尾号为*888的凯迪拉克,齐家琛阴了脸,仿佛等不及车子驻稳便就拉开了车门。宁静的一楼客厅奢华的沙发上面,坐了两个人。一个,抽抽泣泣地哭,拧着手帕,那是他的母亲;另一个男人,坐在她身旁,两只手温柔地抚在她的双肩。

“请你出去!”齐家琛站在门口,面容冷得犹如十二月份的天气,握在车钥匙上的手指,骨节尽现。

“家琛……”先受到惊吓的,还是他的母亲。她颤巍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面色不善的儿子和一脸坚毅严肃的齐盛尧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手足无措般的局促。齐盛尧不得不跟着站起来,拍了拍白静娴的手复又安置她坐好,这才直直对上齐家琛。“家琛,我们需要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齐董事长。”他生硬地打断他的话,截钉斩铁,“如果你想参加你母亲的葬礼,请于下周一早上八点钟准时到达。其它的……”齐家琛侧了侧身子,左手笔直朝向门外一指,“这是我家,不欢迎你!”

那一天,在白静娴乞求般哀怨的目光里,齐盛尧走得忍让而果断。他路过齐家琛的时候顿了一下,两个人炯炯相望,任谁脸上都是不可更改的毅然。“家琛,你长大了,很多利弊应该自己考虑清楚,不要意气用事。”这是齐盛尧的原话,在那一刻,齐家琛忽然就想到了他奶奶临终前的几天,特意叮嘱过他的一句,“将来,带着你妈妈离开这里。去国外、或者回苏州……”

齐盛尧对白静娴,势在必得;从前,碍着奶奶的面,始终没办法撕破脸。如今,却又哪里还寻得到那一片宁静的天?他的身后,是只手遮天的齐氏财团,而他,却只有白手起家的恒远。这是一场悬殊的战争,没有胜算。意气用事的确解决不了问题,齐家琛在那个晚上,向他的母亲宣布了答案。

“我们回苏州。奶奶的丧事办完之后即起身。”

白静娴挣着两只殷红的眼,默默无言。仿佛就连一句‘为什么’或者‘你的生意怎么办’都没办法想出来问一下,只是理所当然的顺从,齐家琛愈加无言。静的夜,他辗转难眠。这里是他自小熟识生长的地方,现如今却要狼狈而逃,甚至这场逃逸的目的,他都不确定到底是为了谁。屋子里,弥漫着惨白的香烟气体,他沉静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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