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完,苏秀娟虽然还是保持着深度挖掘的眼神,但姿态已经松缓不少。她给我夹了点茭白,跟着也长叹一声,说:“不借就不借吧,你们也犯不上吵架呀。你们在一起也挺不容易的,两个都是苦孩子,在一起相互照应着扶持着,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啊,就别争来吵去的折腾了。”
苏秀娟真的是贴心好主妇,刚刚还在严肃深沉的盘问我,现在就温柔体贴的开始给我们夹菜了。
她看陶安喜欢吃苦瓜,就夹了好大一筷子给陶安,然后接着刚才的语气和神情,继续说:“小锋现在还年轻,感觉不到多少生活的压力,所以觉得这点钱借出去也没什么。可你们都不小了,等来年有了孩子,那才是真的要好好花钱呢,这二十万全砸给这个孩子都不够。”
陶安的表情还是平静的,但神色有点不耐烦了。
她平时除了偶尔和我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制香,很少会这么久和陌生人待在一起,更何况还是这样唠叨的陌生人。不过,良好的教养和素质,还是让她保持着聆听的姿态。除非是像我这样熟知她的人,其实看不出来她这层薄薄的愠怒。
更何况是忙着唠叨的苏秀娟。
我明明看出了陶安的不耐烦,却不敢匆忙打断苏秀娟。
因为气氛刚刚热络起来,大家都忘记了朱仁锋的事情,尤其是苏秀娟,讲的正欢。万一现在被打断,谁知道她会不会继续追问:你们现在怎么样啦?不如叫小锋过来一起吃吧?要不要我和小锋谈一谈啊?
这些话,只会比现在的内容,更加可怕。
☆、(二十七)羞愧的童年
苏秀娟在短暂的焦虑之后,因为我善意的谎言,又变回了话痨老太太。
“你不知道养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哦。就说我做事的那家,孩子比你还大,每个月还是给好多零花钱。虽然人家条件好,家庭富裕一些,可是每月两万也实在有点多。我看着那个孩子挺安稳的,又不出去花天酒地,真不知道那些钱都花去哪里了!”
她一边热情地给我们夹菜,一边带着吐槽的欢快表情,说:“那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挺活泼可爱,一张小脸圆嘟嘟,见了人就笑,可是这几年明显不对劲了。自从读大学回来,整个人都变得阴森森的,不多说话也不笑,天天黑着个脸,像是要……”
听不下去苏秀娟关于谭家父子的唠叨,只能用食欲换清静,恨不得立马吃光所有的菜,然后赶紧拍屁股走人。我将手里的空碗递给苏秀娟,说:“再给我盛碗饭吧,今天菜特别好吃。”
看着苏秀娟进了厨房,暗暗叹了口气,赶忙端起盘子往陶安碗里巴拉了好多菜,小声说:“赶紧吃,吃完了就可以清净的离开,不吃完,咱们俩的耳朵就要继续受苦,不得解脱啦。”
陶安秀气的眉头皱成好看的弧度,丰润的嘴唇微微嘟起来,她可怜兮兮地撒娇说:“可是我已经吃饱了,还有这么多菜,哪里能吃完啊!”
“吃的完,吃得完!怎么会吃不完呢,这也没几个菜,咱们三个人,肯定能吃完。”苏秀娟麻利的盛好了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布菜大行动,一边夹菜一边说:“你不知道,我们家小丽刚上大学的时候呀,一个人可以吃三十七个大饺子,全是我手包的,个顶个儿的大。所以,这些菜她一个人都能吃完。我就怕这些菜还不够呢!”
如果不是深深明白苏秀娟是个善良的好人,我几乎要以为她是猴子请来黑我的救兵,专业高端黑二十年!
看着笑到喷饭的陶安,我清楚的看见自己额角落下三条黑线,绝对的黑粗长,久久不肯离去。可是这个情况,我也不能回答一句“哪里有啊”,因为这句话一出,带来的肯定是苏秀娟大量的举例,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我变的更黑。所以安静的吃饭才是王道。
可是聪明如陶安,这种第六感比听觉还灵敏的生物,她很快就摸到了苏秀娟脾气,就在我用食欲幻清静的时候,她恰如其分地问了一句:“啊?不会吧,她看起来不像那么能吃的人啊!”
“哎~那是你不知道,你等着,我给你拿去!”苏秀娟转身离开餐桌,本分钟之后抱着一本相册出来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噩梦开始了。
凶残的过去揭开自己乌漆嘛黑的面纱,露出了残暴的现实。苏秀娟彻底忘记了吃光饭菜这件事,和泯灭天良的陶安,两个人转战沙发上,抱着相册笑得惨绝人寰,只留我一个人欲哭无泪。
“你看,这是小丽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就这么胖了。”苏秀娟笑得开怀。
“哇,开裆裤啊!”陶安笑得奸诈。
我强忍着爆发的冲动,狠狠地咀嚼着几根茭白,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恨不得烧死这两个笑不停的家伙,顺带毁灭这本相册。
“你看她的腿,从小就这么圆滚滚的,像莲藕一样。”苏秀娟还算善良。
“裸照!裸照!”陶安已经完全泯灭人性了……
忍不了了!
我一把夺过相册,看着笑得上气不接下去的他们,半是害羞半是生气地说:“笑什么啊,谁小时候没有拍过洗澡的照片啊!那时候我一岁都不到,这很正常,好吗!”
他俩同时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没有,我没拍过。”
☆、(二十八)感动和心酸
把相册收回到抽屉里,再回来的时候,苏秀娟已经在收拾桌子。
陶安也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眼里却是压不住的笑意。我看得气恼,抛过去几个凶狠的眼刀,可是她丝毫不惧怕我,笑得更热烈了。
一直挨到苏秀娟收拾好了厨房,我和陶安还是维持着这种诡异的状态,一个假凶狠一个笑不停。
苏秀娟在我额头上摸了摸,顺势坐下,握着我的手说:“好久没有和你这样坐一坐了,你能回来看看我,真是比什么都好。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看看你瘦成什么了。”
这一刻的她让我有点恍惚,似乎坐在我身边的不是她,而是我早就去世了的妈妈。我看着她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突然心里有点酸酸的,这些年,她也老了啊。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但眼角深深的褶皱还是诉说着,这个女人嫁进来我家,已经很多年了,她从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终于熬成了两鬓斑白的小老太太。照顾我,照顾爸爸,什么福也没享过,却从无怨言。现在还得苦苦支撑这个家,这个早就支离破碎,只剩她独自一人的家。
说起来,真正辛苦的是她。
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使鬼差,我在自己的眼睛被泪水弄迷糊之前,迅速从包里摸出一张卡,递给苏秀娟,尽量平静了心情,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有空的时候多出门玩玩,给自己买点新衣服什么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该对自己好一些。”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交代吓到了,疑惑得问,“我,这……这不合适,不行的。这个钱是,是孙姐她……”
“这张卡给你,也是图个安心,免得回家之后他继续跟我要。你也知道,我们俩攒钱不容易,要真的借出去,收不回来就麻烦了。”我知道苏秀娟不会拿我的钱,只好推说:“你如果需要用,就直接从里面拿,卡的密码是我爸的生日。如果不需要,就当是帮我保存了。”
我这样说,她才勉强不再推脱,“你这样相信我,我,我真是……”她眼角泛泪,拿着卡进了她的卧室,连陶安都严防死守,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仔细地在里面折腾了十几分钟,这才安心地出来。
苏秀娟难得的口吃了一回,让我觉得感动又心酸。两年了,我们从没有这么久的待在一起过。这次要不是心情低落,觉得有个人在身边聒噪也还不错,可能还会像以前那样,说几句话就离开。
直到告别的时候,她还是握着我的手,几次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上车的一霎那,对于欺骗苏秀娟这件事,我真的有点于心不忍,恨不得直接说,我离婚了,可以搬回来和你一起住。
可是,两年前我大发脾气离家出走的一幕,似乎就在昨天,我实在无法放下面子,说一声:其实我早就后悔了。
☆、(二十九)陶安不对劲
从我们一进门时她的兴奋,中途她难以抑制的唠叨,临走时依依不舍地留恋,都诉说着这个老人对于陪伴的渴求。
车开出一大截路,再回头,苏秀娟还站在路口,伸长了脖子望着。她矮墩墩的的身材,再加上一身灰黑色的衣服,在初春凛冽的寒风中,肃穆的有些孤寂。
回程路上,我一直不能忘记苏秀娟那渴望的眼神,她眼底明明白白写着,“我一个人很孤独,不想和你分开”,但嘴上什么都没说,只是交代我照顾好自己,想吃什么菜就打电话给她。让我和朱仁锋好好相处,不要再吵架。
“搬过去住呗,苏秀娟那眼神,甚至我见犹怜啊!”陶安边开车边在身上喷了点香水,遮盖了饭菜油烟的味道,闻着自己又变回不沾地气的女鬼,这才满意地笑了,一双狐媚子眼弯成迷离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