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展只是看着她蹙眉,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因为隐忍,因为骨子里还剩的老实,没有说出来。
谢橘灯看着他的背影,发觉有些佝偻。
她猜的出来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大约是什么。
为什么你那么多余,还非要在这里?
为什么……离开的不是你?
*
绿化带这边人很少,赵展离开之后就只剩谢橘灯一个人了,旁边有一棵树,冬天了,树上没了叶子,只剩下旁边还有四季常青的蜡质矮木丛,这些东西很多地方都是,谢橘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她觉得很难受,难受的人都没有办法站直,因为脊梁都被人打断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做事。她本来觉得不怎么委屈,因为她一直都跟着谢怀妈妈,她已经很幸运了,比起那些在街上乞讨的小孩,比起那些被弄得四肢不健全的小孩,太幸福了不是吗?
至少她遇见了一个好妈妈。
但现在谢怀妈妈随时可能离开她,之后她就无家可归了。
顾准这点说的不对,倘使一个人,连脊骨都没有长成,该怎么在这世界生存?她觉得她做不到,以前的那些东西,都只不过是空想。
她的立足点都这么低,她的脊梁都没有,她怎么去站直了面对这个世界?
谢橘灯在这空无一人的绿化带旁,蹲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她这一年,好像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绿化带的另一边是住院处,三层小楼,其中一处窗户旁,站着一个男孩,看着她的背影。
顾准的眼睛也是红的,他昨晚一天没有睡觉,因为妈妈的病复发。
宫颈癌是什么呢?他读过很多书,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从医生那里知道,得了这个病,老天随时都可能收走人的生命。
顾茗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次手术,那之后怀孕的几率就很低了,之后和顾准的父亲因某种分歧分手,说好的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却没想到意外的有了顾准。
顾茗思考了一下,决定离开B市,婉拒了企业递来的橄榄枝,回到老家,未婚生子。
这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但顾茗不后悔,只是觉得老天未免不公平,让她没有足够的时间,看着顾准长大,只能陪他走到这里。
其实能走这么多年,已经很幸运了,只是时间再多都不嫌多,但显然老天吝惜再施舍。
父母年事已高,顾准还小,但这么多年教下来,他已经足够早熟,并且为人处世上还算是娴熟了。
顾茗着手安排一切后续,再过几天,她就要从这里转院到B市,去那里化疗,还有,见顾笙。
顾茗顾笙听起来像兄妹,但两人确实只是曾经恋人,这么做,倒是省了改姓的麻烦。
顾茗躺在病床上如是想。
“在看什么?”顾茗看顾准站在窗边很久。
“我的一个朋友。”顾准转身,“妈,我能下去一趟吗?”
“去吧。”顾茗道,“别忘了回来吃饭就好。”
顾准离开后,顾茗从床上下来,站在了窗边,看到窗外绿化带那一幕,顾准把手里的纸巾递给了那个女孩。
女孩低着头,隔这么远,顾茗看不清他们到底在交流什么,但对那女孩也没有排斥或者其他想法,因为顾准懂得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她不担心他节外生枝。
换句话来说,倘若顾准把握不住前进的方向,那以后也没有人能手把手教他怎么做。就像顾茗可以将他留在自己父母这边,但终究没有这么做一样。
怨恨也好,不理解也好,这些顾茗都没办法也没有时间感受了,她能做的就是揠苗助长,总好过顾准脱离了羽翼,以后没有办法生存。
谢橘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顾准,她本来低着头哭,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人,也着实吓了一跳。
"顾……顾准。"谢橘灯接过了对方的纸巾,没办法,她一哭就涕泗横流,刚才还忍不住发愁来着。
顾准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她的身边,脚踢了水泥铺的小高层,开口:"对不起,我失约了。"
谢橘灯摇头,想起来这并非一般场合,疑惑之下,还是大着胆子问顾准:"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准眼睛里是抹不开的悲伤,他强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妈妈住院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谢橘灯很想说一句"真巧啊,我妈妈也住院了。"
只是这巧合,万望这辈子莫要再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奏
"起来走走吧。"顾准像个大人一样,"在这里哭,也无济于事。"
谢橘灯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顾准一个箭步上前扶着她,这次没有其他依靠,谢橘灯只能反握住顾准的胳膊肘,把他当做自己暂时的依靠。
就这么一会儿,她心里对自己说。
在医院的道路上,两个小孩肩并肩走着,确实怪异,但谢橘灯和顾准都属于身高提前抽枝的人,顾准此时已经超过了一米六,谢橘灯也过了一米五,看起来也算是有模有样。
顾准在昨天回家知道母亲住院了,联想之前妈妈问他的话,他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顾茗这次没有瞒顾准,而是将实情都告诉了他,并且将之后自己要做的实情也一并告知顾准,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这些都太早了,顾准稚嫩的肩膀简直没办法扛下来。再早熟,也不过是个孩子,却要接受这样的事实,换个人可能都在地上撒泼打滚,顾准却默默的陪在母亲身边,半句怨言也没有,从昨天到现在,连眼泪都没有。
但心里的苦,是不会少半分的。
谢橘灯听他平静的说完话,两人往医院小花园那边的长椅走去,坐了下来。
"你哭出来吧。"谢橘灯忽然道,"哭出来会好点,我不笑你。"
她说着,转过身去,坐的规规矩矩的。
她好像坐了很久,却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书上说一个弹指是六十个瞬间,这样说来,弹指很长,瞬间很短,直到感觉到背上背负了一个脑袋的重量,听到顾准的哽咽,她才发觉对方哭了。
冬季的风凌冽,H城这个冬天好像意外的冷,也意外的长,冷的只能相互依偎取暖,在悲伤的时候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
谢橘灯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顾准的哭声,她却一直没有看这个场景,只是感觉到泪水渗透衣服,好像也钻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那一刻感觉到心灵相通的苦楚,还有无所依靠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无所从。
她亲手将顾准放到自己心中的神坛上,又亲手将他从神坛上拉下来,顾准早期在她生命里扮演的形象几乎无所不能,她将对方视为追逐对象,这让她忘记了顾准其实和她是同龄人。
她决定做一回对方的依靠。
顾准的哭声让她想起了动物世界里失去母亲的小狮子,辛巴当初父母双亡,依然夺回了王国的领土,只是悲伤不会消除,只会隐匿,活的更为艰辛。
这些,以后的顾准也将要经历。
她又何尝不是?
那时候的谢橘灯并没有想这么多。
顾准的悲伤好像只有这几分钟,谢橘灯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也被北风吹的差不多了,这时候背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回去吧。"顾准道。
谢橘灯很听话的站起来,回头的时候顾准背对着她,走在了前面,谢橘灯和他顺路。
两人沉默的走完了这一路。
"你……一定要加油。"顾准在谢橘灯和他分道扬镳,走向另一条道路的时候忽然开口,"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或许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清华北大吗?我以后会去那里。"
谢橘灯猛地抬头,看向了他,眼睛黑白分明,虽然带着血丝,脸颊红肿,状况惨淡,但她还是闪现了火苗,"约好了?"
"约好了。"顾准漠然点头,没有表情,眼圈的红色却出卖了他,饶是如此,在谢橘灯眼里他形象依旧高大,"谁也不能放弃努力。"
谢橘灯眼角溢出泪花,声音颤抖,"击掌为誓。"
"啪,啪,啪!"
顾准转身上楼,谢橘灯目送他的背影,然后离开。
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洪流也好,荒野也罢,就这样进行了无声的告别。
回到病房的时候顾茗已经睡着了,顾准静静的走到床边,蹲在一边,握住了妈妈的手。
顾茗眉目间依稀有旧日的风光,当年的系花,如今被病魔折磨的瘦骨嶙峋,只有眉毛好像还在坚持着,倔强着,彰显了主人的性格。
顾茗自从病发以来就开始消瘦,手上一摸全是骨头,手腕松松的便能握住,很是让人心疼。她的父母过来,总是要叹气,老人家也不敢在病房内发出这样的声响,而是在楼道间,离得远远的。
这些事情顾准都知道,但他除了孝顺母亲,在她床边陪伴,竟然找不出其他办法改变这艰难的处境。
他这时候才知道人世的艰难,并不是想想就能改变。被动承受,随波逐流。
什么时候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浮萍一样无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