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哟太太能去哪里哦,她的身子真是……”话匣子立刻划下顿号,果不其然夏初妤的脸色又不好了。阿姨又说道:“小姐你好久好久都没回来过了,太太一直在盼啊,我也在盼啊,就怕……”
“怕什么?”初妤急急问道。
就连顾元灏都嗅到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哎……”阿姨只是低着头叹气,“我刚刚推太太出来晒过太阳了,现在她在房间里躺着,我给她熬点补品,小姐您先上去陪陪她吧。”
初妤默默地不发一言,脚步迈向陌生冰凉的大理石半圆弧形扶梯。
一格一格,没有人气和温度的环境,每跨上一阶都有数不清的儿时回忆汹涌袭来——这个扶梯上上下下和陶晟林不知牵手跑过多少次,就连吃饭的时候也都在嬉笑打闹,而妈妈就在楼下厅里急得直喊“别摔着了”……
她站在门口,手停在门把手上。
不敢推,她抬头看他一眼。
他形容不出她此刻的眼神,只觉得被她这样瞧着,心都揪得特别紧。
“我陪你进去。”初妤想了想却拒绝了他:“先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知道她心底必然是有自己的顾虑,顾元灏点点头,“那我去那边沙发上看看书。”而后放轻了步伐朝客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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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很暗也很潮的感觉,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风吹进来的时候带起轻薄纱帘。初妤赤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慢慢走近床边。
被褥鼓鼓的,初妤黏糯叫了一声:“妈妈。”
床上没有什么动静,初妤又走近了些,这会儿才觉得奇怪。她双手掀开被子,床上竟然没人。
“妈妈?”
初妤边喊边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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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客厅随意看书的男人,总听到周边有奇怪的声响,他抬起头循声寻找,外面空中小花园里有一席白影闯入他的视线。顾元灏放下手中的书。
女人穿着白色长裙,浑身上下都是白。花园里的月季和海棠都开得极漂亮,女人蹲着身子,脸凑进了一簇簇的花丛中。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和干枯,但丝毫不影响她整体的美感。顾元灏站在她身后,这才终于明白那些奇怪的声音源头正是她口中念念有词的曲调,咿咿呀呀,似染了岁月风烛痕迹的咏叹调,又涩又哑。
“哎呦太太!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
不等顾元灏走上前打招呼,身后就已经急匆匆跑来管事阿姨,她提着大红色的披肩罩在夏芩皛的身上,然后扶着她站起身来。夏芩皛摇摇晃晃地将整个身子都靠在她的身上,不反抗也不回应,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状况。
阿姨的嘴里依旧念念有词,“真让人担心,我才一会儿没看牢她,就跑出来了,你看看鞋子也不穿。”果不其然,她一直光着脚踩在冰凉的面砖之上。春天的江南,凉气甚浓,夏芩皛的脚明显已经冻得发红,可她的感知力却仿佛并不在乎。
“原本这里的铁栅栏没有这样高的,先生出门之前特地喊人来修高了些,就怕太太摔下去。不只这儿,好多地方都重新修整过……”
阿姨越说越叹气。
顾元灏的目光停在转过身来的夏芩皛身上,不得不说,对于男人来说,夏芩皛确实是美得惊艳。除去那些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斧凿痕迹,年轻的时候该是多少清高又别致的女子。现下的她,实在是太瘦太单薄,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一样,仿佛风轻轻一吹,就可以带走她。
“陶太太她?”
“生病了,去年开始忽然一下就发了病,医生都看不好,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病,就是记不住人脸也记不住事情,你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不过早些年听说先生娶她的时候她就有点病,所以后来也一直没要孩子。”阿姨在陶家做了十几年,所以很多事情都清楚,原本还想说些其他的话,在见到一路找过来的夏初妤时,她自觉闭了嘴。
“嘘。”伏在阿姨身上的夏芩皛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顾元灏和夏初妤看向她。
夏芩皛抛了抛并不存在的水袖,她将刚刚摘下来的一朵海棠花高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照下来的位置,她仰起头闭上眼拼命地踮着脚去嗅……可惜站不稳,差点跌倒,被阿姨眼疾手快扶住。
夏初妤刚过来就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得不可置信,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妈妈她怎么了?”
阿姨低下头不敢看她,不忍心亲口告诉她。
“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你说话啊!”
“怎么啦……”夏芩皛被尖锐的愤怒质问声给打扰到了,她愣了愣,保持着高举海棠花的动作也慢慢撤了下来,她无辜地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阿姨,又摇摇晃晃看向顾元灏和夏初妤站的地方,“这个男人是谁啊?我好像没见过……是来听我唱戏的吗?你去告诉他,我今天头不舒服,唱不了了,让他下回再来吧。”
夏初妤已经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了,被顾元灏紧紧搂住,生怕她做出什么惊到夏芩皛的动作。
她离开家的时候,妈妈虽然身体不好,总得风寒这样的病,却还是神思健康,哪里像现在这样......哪里有这般初疯的症状。夏初妤越想越压抑,被她悲伤的哭声吸引,夏芩皛终于看向了她。
初妤揉揉模糊的眼睛,“妈妈……”夏芩皛终于停下了口中的唱词,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初妤,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海棠花跌在了地上,夏芩皛迈开双脚,一步步朝初妤走过来,阿姨赶紧跟在身后给她扯裙角,怕她跌倒。
初妤颤抖地迎上去,最后几步夏芩皛几乎是扑过来的,初妤的双臂被她抓得很痛,“妈妈……”这个时候除了叫她,初妤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知神思模糊的夏芩皛眼眶倒跟着红了,看着看着她竟忽然笑了笑,双手摸上初妤的脸,说道:“你胖了。”
☆、在柳边风吹悬念生生死死随人愿
不只是夏初妤怔忡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就连站在一旁的阿姨也都惊住。
“这……”她快要语无伦次,“太太认得你?”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太太平时完全不认人的,跟她说了好些遍她都记不住,连先生都认不出了,每次都要问‘你是谁啊’,先生最后也只能关在书房里抽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太太记住。”她的激动不像作假,这更让顾元灏担忧夏芩皛的病情严重到何种程度。
顾元灏问道:“送过医院么?”
“怎么可能没去过医院!医生说是老年痴呆,可是太太还这样年轻,而且去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医生也都说太奇怪了,从来没有见过太太这样的,所以就只能在家里养着,根本没有什么有效的法子。俨”
耳边忽然响起极吵的轰鸣声——
“老年痴呆”这四个字在夏初妤心底掀起的海浪,绝不亚于九级台风稔。
“胖点好,还是胖一点好……”夏芩皛就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手不停地抚摸着初妤的脸,目光里的感情复杂又饱满,只可惜整个人实在太虚弱。
顾元灏不忍心以这样的现状折磨初妤,开口道:“先送太太回房休息吧,情绪不能波动太大,况且赤脚容易着凉。”
阿姨连连说“是”。夏芩皛自己没有什么力气,被阿姨搀着回房,她一边走一边侧目对初妤直勾勾地看着,伸出手又笑又喊,“胖了……”
夏芩皛进了房间后,夏初妤这才觉得方才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
她蹲下身子双手伏在膝盖上,放开了嗓子大声恸哭,眼泪如关不了的水龙头往外汹涌而出,哭声挠在顾元灏的心底,如千万根细针在来回穿插,密密缝补。
“初妤。”他也蹲下身子,圈住她难以抑制颤抖的肩膀。
当初妤在一片空白的茫然和幻想之中,明白过来这世界上最担忧的那一种现实终于还是降临的时候,她本能抗拒,不想接受,可是犹如兵卒一般,只能听之任之无力反抗。
她甚至无法料及这一种伤害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肆意蔓延,宛如黎明初生的光亮陡然倾斜悉数倒映进已经黑暗良久的室内,打破她习以为常的格局,而当她被乍然的变化给弄得完全措手不及,唯有在这一瞬间即时以手遮上眉睫。
干干脆脆的第一反应,却是最怯懦的那一种方式。
……
“你要救她,你一定能救她……”
她死命摇着他的手臂,得到了他肯定又担忧的点头之后依旧不放心,“顾安堂里有很多厉害的医者,还有惠安医院,你一定可以找到治好她的办法对不对?那个给安简希治病的医生,你说过他很厉害的,他什么病都能治好的,我妈妈的病也一定可以的对不对?她还认得我,她还记得我……”
“冷静点,初妤。”
“她没有疯,她也没有得老年痴呆,她只是在怪我,怪我太久没回来过……”
初妤根本听不进他的劝说,拼命摇着头,好似只要不停地摇头就可以甩开这一切既定事实。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不害怕,如果我能再努力一点,我就可以早点把她接走的,她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她从来都没有开心过……”
“初妤!”
“顾元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