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母上前一步,“要不是我报警,周险这小流氓早被人打死了,等得到你喊救兵?他们是什么人不知道,不清楚?”许母朝着她脑门狠狠一戳,“你他妈跟着掺和什么,你是不是也想进去蹲两天心里才舒坦?我以为你懂分寸,所以一直没管你……许杨知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参与?”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还有几天开学,你这几天就给我待在家里,哪也不准去!”许母冷哼一声,转身往厨房去了。
许棠垂头枯立,客厅里没有开灯,外面暗云压顶,天色沉沉,一时间阴影仿佛一层层压了下来。
吃完午饭,家里座机突然响了起来,许棠眼皮一跳,见许母正在洗碗,自己便敛了心神,进去卧室接电话。听见是药店老板的声音,许棠心脏停跳一拍,“……周险怎么样?”
“受了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周险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过几天就出来了。”
许棠沉默数秒,电话绳在手指上缠绕数圈,她苦涩开口:“老板,您帮我跟周险转达一声,欠条我撕了,手镯我到时候放到您店里,到时候您转交给他。”
那边静了片刻,“行,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今天还是谢谢你。许小姐,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这话上回药店老板也说过一次,如今再次听见,却仿佛一种微妙的讽刺。
——
接下来几天,渡河镇仍在下雨,天色阴沉,人也跟着提不起一点劲头。许棠只有每天上午买菜的时候才能出门,其余时间都得待在家里——许母隔一个小时便会打一个电话回来查勤。
许棠出发去市里的前一天是周末,雨总算停了,许杨不上课,她待在家里收拾要带去学校的衣服。拉开柜子收了几件,忽看见压在衣服底下的一只黑色塑料袋。许棠愣了一下,将袋子拿出来。
里面装着上回没有还给周险的衣服,许棠将那件黑色T恤抖开,撑在面前看了看,又扔在衣服堆上。
她陡然失了所有兴致,歪身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盯着那件衣服,一言不发。
许杨从她卧室门口经过两回,见她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立在门口看她,“姐,你怎么了?”
许棠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继续情绪恹恹地叠衣服。
许杨目光沉沉看了她片刻,忽说:“烧到手了?”
许棠手里动作一顿,却是没有抬头。
许杨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我记得有一回你同学到我们家里玩,你跟她聊天,说最想跟小流氓谈恋爱。”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我也觉得特别可笑。”许棠静了一下,手指一遍一遍轻抚着衣服的褶皱,“我以为我豁得出去,但这种随时随刻提心吊胆,永远不知道下一步选择会不会导致众叛亲离的游戏,我根本玩不起。”
“后悔吗?”
许棠摇了摇头,“我跟周险玩过梭哈,他能赌上全部筹码,我却不敢跟着下注。这就是我跟他最大的不同。”她抬头看着许杨,眼中有亮晶晶的湿意,“没尝试过才后悔,我试过了,虽然结局……我不后悔。”
许杨叹了口气,“……险哥其实人不错。”
许棠笑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将手里衣服叠好,放进箱子里。许杨默默站了片刻,正要转身出去,忽听见窗户玻璃响了一声。
许棠一震,飞快扭头朝窗户看去。静了片刻,又响了一声。她立即起身将窗户打开,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嘴里叼着一支烟,站在树影底下,手里捏着一把小石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许棠内心激荡,手撑着窗户,喉咙里梗了一个硬块,她静立着克制自己想要出去的冲动,隔着仅仅数米的距离与周险相望。
这人眉目俊朗,笑的时候吊儿郎当一身痞气,不笑的时候沉眉肃目气势迫人,虽总刻意捉弄她,却没有哪一次真正违背她的意愿,让她陷入险境。
她希望他是一个好人,但即便他不是一个好人……
许棠脚步再也定不住,忽转身飞快朝外奔去,许杨喊她:“妈打电话回来我怎么说啊!”
“随你发挥!”
许棠换了鞋飞奔而出,周险已从窗户后面绕了过来,站在前方的拐角处等着她。许棠毫不犹豫冲过去将他一把抱住,周险被她撞得退后一步,立即站稳环住她,他大掌按着许棠的后脑勺,笑说:“许海棠,我想起来你还得为我做一件事。”
许棠不说话,抬头看他一眼,将他嘴里叼的烟夺下来,踮脚去吻。
周险愣了一下,两手放在她腰后,倏地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攫住她的唇重重碾压。怀中之人身体娇小,仿佛一用力就要生生给抱没了。
两人站着亲了一会儿,周险将她的手掌一把攥住,“我过去收东西,你陪我一会儿。”
重回到一片狼藉的卧室,周险将倒在地上的家具一件一件扶起来。许棠跟在他后面跟着帮忙,她时不时拿眼去看周险,看他如峰的鼻梁,看他眉骨上的瘀伤,看他仍然未愈的伤腿。
周险拉开抽屉,一阵灰尘扬起,他往里看了看,里面仅仅只有一面镜子。绿色的塑料心型边框,镜子背后是一张已经褪色的明星画报。他拿手指在镜面上抹了一道,忽开口问:“许海棠,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许棠朝着那镜子看了一眼,“陈守河的儿子。”
“听过那些传闻?”
许棠点了点头。
周险又掏了只烟点燃,缓缓抽了一口,“你信吗?”
“我……不怎么信。”
周险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真蠢。”
“我妈确实是在当招待所的服务员时跟陈守河认识的。”周险将烟夹在指间,在缭绕升起的薄烟中缓声开口。
衣锦还乡的陈守河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的婚姻,当时为了往上爬,不得不娶一个显贵却不爱的女人。在渡河镇的招待所里,他对那个迎春花一样娇嫩的姑娘一见钟情,罔顾自己已有家室,百般诱哄。姑娘不答应,他便使了一些手段,让姑娘重病的父亲无处投医。
姑娘迫于无奈,不得不从。陈守河很喜欢她柔和乖顺的性子,有意金屋藏娇,却最终被家里的正室发现。陈守河便编排说是姑娘主动勾引她,成功将自己摘了出去。后来姑娘诞下一子,陈守河背着家里正室让人给姑娘送了一笔钱,但这笔钱被送钱之人私吞大半,到了姑娘母子手里之时,只剩少得可怜的一个零头。
陈守河自认为做了妥善安置,便从一时的愧疚中走了出去。而姑娘却带着自己的非婚生子,过得艰苦潦倒。
她的样貌在闭塞的渡河镇里数一数二,却因被人坏了名声,再无人敢娶。有些人觊觎美色,屡次上门调戏,她横眉冷目拒之门外,这些人吃了闭门羹,自然不好意思灰溜溜回去,便编排了一些下流言辞,恶意诋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久而久之,受害者却渐渐被流言塑造成了娼。妇浪。货,成为幸灾乐祸的众人调笑的谈资。
第20章 渡河(20)
周险说完,将手里的烟掐了,见许棠神色默默,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走,跟我上楼去看看。”
上面是间阁楼,脚一踩上去便扬起一阵灰尘,许棠呛得咳嗽一声,忽觉有丝状的东西黏上脸颊,她伸手抹了一把,果真是蜘蛛网。
阁楼只有一扇极小的气窗,也已经变形打不开了。周险用力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两只蜡烛点燃。他将头顶上的蛛网拂掉,脱下身上的外套垫在床板上,“坐。”
许棠依言坐下,打量四周。气窗底下放着一张书桌,左边有个柜子挨墙放着。说是柜子,其实也不过就几片木板钉了一下。
周险将书桌的抽屉挨个打开,找出当年搬家时没有带走的东西。桌上烛光摇曳,映得他侧脸轮廓比平日柔和。
“我一闯祸我妈就把我赶上来,她在底下看着不让我出去。”抽屉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塑料打火机,生锈的小刀,起子钳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周险都拿了出来,扔在桌面上。
许棠没说话,心想要是按照周险闯祸的次数,恐怕他一年泰半时间都得呆在这逼仄的阁楼上。她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旧物,忽注意到一个怀表样的东西,伸出手指勾了过来,打开表盖,往里看了一眼,却是一愣。里面是周险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她穿一件鹅黄色的毛衣,披着头发,微微侧着头,笑得温柔明媚。许棠默默看了一会,伸手拉了拉周险的手臂。
周险扭头疑惑看她,许棠不说话,将怀表放进他手里。
周险朝怀表看了一眼,立时沉默下去。过了片刻,他敛了目光,将怀表揣进裤子口袋里。
很快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周险筛了一遍,见没再漏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一股脑儿重新放了回去。
烛光轻轻摇曳,许棠坐在床板上静静看着周险,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周险,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周险将书桌下的凳子抽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翘腿坐下,“难产大出血,险些没生出来的意思。你又为什么叫许海棠?”
“……我不叫许海棠。”
周险笑了一声。
“我外公我给起的,他年轻时候读书多,喜欢苏轼的诗词。苏轼有首诗叫做《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她说完,抬头朝着桌上的蜡烛看了一眼,又看向周险,心脏处好似陡然高涨的潮水淹了上来。她不由放缓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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