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京说到这儿,潘先生和陈映霞自不必说,沈小姐竟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潘先生显然来了兴趣,做了个“请说下去”的手势。
周晓京笑道:“您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盯着那张大银盾,”她指了指左边,陈映霞不由跟着向左瞧,只见桧木书橱的方玻璃后面,果然陈列着一张大银盾,上书着感谢神探霍朗洗冤除恶云云,周晓京道,“外面人人皆知,霍先生为人低调,从不在意这些功利虚名,又怎会将这样的奖牌,放在整间屋子最显眼的地方?而潘先生瞧着银盾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扬起,这样的动作,表现出您对这面银盾所显示的内容既欣慰,又感到荣耀,可是您在表扬霍先生时,言语却很谦逊,显是把他当作自家人的,如果您只是替霍先生打工的下属,怎会有这样的神情言语?所以我才说潘先生与霍先生想必是胜似亲人的。”
她语声清越,说得潘先生不住含笑点头。
☆、第2章 暗算
沈小姐眉眼弯弯,笑道:“周小姐这番话,合该叫霍先生听听呢!”忽然想起周晓京还不是明镜的正式职员,自己不便多言,便忙下楼拿热水瓶给两位小姐续水了。
沈小姐很快提着热水瓶上来了,先给周晓京碗里续了水,又给陈映霞续水,周晓京和陈映霞都都伸过手去扶扶茶杯表示谢意,道:“多谢!”两人话音未落,摆在周晓京和陈映霞两人中间的笔洗忽然一倾,浓稠的一碗墨水将沈小姐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旗袍泼了个淋淋漓漓。
几个人都是一惊,沈小姐忙道:“不碍事的,我去换一件袍子。”
陈映霞却道:“沈小姐莫要介意,周小姐也不是故意碰到笔洗的,倒是可惜了这件锦缎旗袍。”明镜事务所的薪水虽高,作为一个普通小职员,锦缎袍子也算贵重衣服,况且沈小姐的这件袍子还是崭新的,多半是才上身,就这样被墨水弄脏了,确是十分可惜。
周晓京岿然不动,转脸看牢陈映霞,笑问道:“陈小姐看到是我碰倒笔洗的?我怎么看到是陈小姐碰倒笔洗的!”
陈映霞勾勾唇角,笑道:“周小姐,不过是碰倒了笔洗,这点子小事,沈小姐尚未放在心上,您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周晓京与陈映霞的茶杯,都放在桌子中央,与笔洗不过一寸之遥,偏偏那笔洗又非瓷器玉石等沉重之物,不过是寒璐珞做的轻便东西,谁的手指轻轻一碰,都可以泼到沈小姐的身上,而潘先生坐在二人对面,中间隔着沈小姐,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更是绝然看不到当时情形,但陈映霞一上来就耍出温柔一刀,假意为周晓京说项,实际却把事情死死地推在周晓京头上,周晓京若认了,自然要担一个毛手毛脚的不是,若不认,却又显得气量狭小,陈映霞在这件事上抢得了先机,烟晶色的眸子深处渗出一丝得意来。
周晓京悠悠地笑道:“并非我斤斤计较,方才陈小姐的手指碰到笔洗时,指甲碰到了笔洗的边沿上,凑巧的是,那边沿上正好有一个尖利的豁口,刮掉了陈小姐指甲上的一点蔻丹,陈小姐若不信,可拜托潘先生去验一验笔洗,上面一定残留了蔻丹里的白矾。”一面说着,一面指着桌腿下被打翻的笔洗。
蔻丹一般都是夹竹桃汁混和了白矾和各色染料制成的,陈小姐的蔻丹才涂上不久,在粗糙的赛璐珞笔洗的边沿一划,刮掉一点也是平常,周晓京方才一进门就展示出非凡的观察能力,她那么肯定地说看到陈小姐的蔻丹被笔洗刮到了,沈小姐和陈映霞自是深信不疑。何况明镜事务所里可是住着一位神探的,想在笔洗上验出有没有白矾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陈映霞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看清楚......”声音越来越小。
周晓京笑道:“没看清楚也不要紧,况且正如陈小姐说的,沈小姐大人大量,也不曾放在心上,咱们还是赶紧誊写完文件,给潘先生看过要紧。”
这一下攻守易形,陈映霞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自己做的事往旁人身上推,在潘先生心里先就大大地失了分,周晓京自幼最爱与二婶她们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大部分时候会以周晓京笑得春光灿烂,二婶气得哇哇大叫而告终,现在逼得陈映霞铩羽而归,她却没有立即充当一把花木兰和梁红玉,令陈映霞赔还沈小姐的旗袍!
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周晓京还是极为有数的。
陈映霞也有三分欣慰,沈小姐的那件锦缎旗袍,看起来价值不菲,被融了墨的水一泼,就算是废掉了,不过那沈小姐看起来是个面软好欺负的,若是能留在明镜工作便罢,若留不下来,弄脏旗袍的事大可一了百了,想到欠下的账可以赖掉,陈映霞心情就轻快起来。
可是很快她就会知道,她碰到的人是周晓京。
两人重又坐下来誊写,屋里比方才更加安静了。
一时抄写完了,潘先生看了二人的书法,笑道:“两位小姐的素质都很好。”
周晓京笑道:“多谢潘先生夸奖,明镜地方大门槛高,能来工作自然是三生有幸,纵然无缘来工作时,也请潘先生为我们美言几句,横竖我们总要在浦江求职的。”
周晓京这话说得不瘟不火,不急不徐,听在陈映霞耳朵里,噎得她差点晕过去,浦江市的各家公司厂子,在人员招聘时自有一套互通信息的办法,说明白一点,今天陈映霞耍的这套见不得光的伎俩,潘先生只要嘴唇一碰,就可以传扬到别家去,陈小姐再想求份高薪的职位怕是有困难了。
她今天碰上周晓京这个克星,只好自认倒霉了。
好在陈映霞这“圣英大王”也不是白来的,心术不正的人,伶俐乖觉往往更胜常人十倍,当下便笑道:“那么多谢潘先生了,只是方才弄污了沈小姐的衣裳,十分过意不去,我这就去跟沈小姐说,这两天便赔还她一件新的。”
潘先生点头微笑,心想这周小姐确不是等闲之辈,她拿住陈映霞的短处,这般拐着弯儿叫陈映霞屈服,爱赔不赔,不赔你自己看着办!
痛打落水狗!
潘先生心思转了几转,脸上却是眉毛都不动一根,笑道:“好,那么工作的事,三天之内,我们必会派人给您回复。”
现在浦江大大小小的公司都是这样的规矩,求职者去应聘,若是被选中了,三天之内必会收到通知,若是接不到信息,自然是未被选中。陈映霞对明镜事务所这份工作本来很有几分自信的,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周晓京,弄得她方才好不难堪,工作是必定要黄了。都怪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想弄个鬼挤走周晓京,不想却被对方反杀回来。
不提陈映霞出了明镜之后如何地自怨自艾,潘先生的办公室里却是笑语喧然。沈小姐已经换了衣裳进来,乳黄色的洋纱旗袍,滚着一道嫩绿的边,越发显得俏丽可爱。
沈小姐笑道:“那位陈小姐倒还好,方才下楼就向我赔情道歉,还说要赔还我一件新的!”
沈小姐满面春风,似乎陈映霞一说要赔还她,便是天大的好人了!
潘先生指指沈小姐,对周晓京笑道:“我们这位沈小姐,从来只想旁人的好处!”
周晓京也笑了,心想明镜有这样好相处的女职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必不错,她更希望能留在这里工作了。
这时沈小姐又下楼去忙了,周晓京心想面试已毕,正想找个当口向潘先生告辞,潘先生却叫住她:“周小姐请宽坐,我还有几件事,想请教周小姐。”
周晓京忙道:“不敢,潘先生有话只管问。”
潘先生笑道:“周小姐的观察能力极佳,我只是想知道,您是怎么在一瞬间就看到是陈小姐打翻了笔洗的?”
周晓京一怔,心想方才自己那番言语糊弄糊弄陈映霞也就罢了,想糊弄神探的助手,还是别耍这种小聪明。当下便对他和盘托出:“不瞒潘先生说,方才我说那些话,却也是权宜之计。陈小姐的指甲上才涂了蔻丹是不假,至于笔洗上有豁口刮掉她的蔻丹之类,却是我信口说的,陈小姐故意弄洒了笔洗本就心虚,慌张之下,也就没有拿过笔洗来细看,她又是高度近视,也就看不到笔洗有没有豁口了。”
潘先生笑笑,道:“我就说呢,这笔洗是两天前刚采购回来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坏了!不过陈小姐没戴眼镜,周小姐居然能觉察出她是高度近视,也算十分有眼力的了。而且周小姐的言辞反应也很快。”
周晓京笑道:“先生过奖。其实刚才陈小姐在长廊里过来跟我搭讪,虽然自己觉得掩藏的很好,但是她无意识中流露出的肢体语言,却暴露了内心的所思所想。”
潘先生无意打断她,只是低眉看了看周晓京履历表上填的“大学时期辅修课程:犯罪史及心理学”一栏,周晓京收到潘先生鼓励的目光,继续说下去,“陈小姐初次见我,不问我的名姓,先问我的毕业学校,当我告诉她之后,她本是朝向我的脚尖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别处,显是不喜欢对方,双臂交叉,表现出强烈的拒绝意味,但是同时,脸上却伴有紧闭双唇的微笑,这些肢体语言同时出现,让我读出了她掩蔽在客套热情之下的‘敌意’,而且陈小姐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喜欢一边讲话一边把自己的手指掰得咯嗒咯嗒地响,这种人通常精力旺盛,非常健谈,但是她们往往对工作环境十分挑剔,如果是她喜欢干的事,她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干,一个对我有敌意且喜欢不惜代价的人在身边,我自然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