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愣了愣,说,是,太太。
我说,无论是不是,以后,这都是与我无关的事,不要让我去掺和这些我不想掺和、也没能力掺和的事。还有……
老陈看着我。
我沉吟了一下,补充道,以后对我好一点儿!别大晚上喂我喝浓茶!别总话里有话!别再做不该做的事儿!我可能比你想象的还笨!但我也比你想象的记仇!
老陈直接傻掉了。
我知道,在老陈眼里,我这属于“翻身小妾”把歌唱,他只等着将来看我哭的日子。但将来那么远,我只想今朝的舒坦快活。
送走蜜蜂陈后,我走到客厅大大的玻璃幕墙边,想象着,曾经那些孤孤单单的日子里,凉生,也曾这样站在这个地方,握一杯红酒,孤单地瞭望着,一城热闹繁华。
喧啸红尘再热闹,那也是别人的,寂寞愁苦,才永远是自己的。
但我知道,这一生,即使有再多的愁苦,这座城,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如果知道我回来,便会纷纷打车、开车、搭地铁……蔚为壮观地向着我奔涌而来时,我就觉得身上有种东西在复活。
什么东西,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整个人突然轻松了起来,有了依靠,有了安稳。我觉得友情最好的状态就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本来,朋友聚在一起,也不是发明原子弹,进行G8峰会,只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和另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一起无所事事地在一起,然后无所事事地结束,最后大家竟然还都觉得,哇塞,好充实的一天。
我窝在沙发上,想象着这个城市中,我的她们和他们,正以怎样的姿态工作生活着。我的金陵正一面淘宝一面杜撰着八卦吧;北小武正热情澎湃地做着卖绿茶的小男孩吧;八宝在豆瓣上忙着转型做文艺女青年吧,柯小柔正在为婚礼明媚而忧伤吧……那我的小九呢?
不!她是小九,只是,已不再是我的。
该醒醒了,别再吃药了,我的二十三岁,它就要来了。
我叹了口气。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我的脸立刻跟被蛰肿起来,心下一绝望,蜜蜂陈,你不是又回来了吧!
我一开门,傻了。
钱伯?!
我呆在那里。
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很恭敬谦卑的姿态,说,太太。
然后,他转身对钱至,说,还不见过三少奶奶。
我微微一愣。
瞬间,又觉得——
这称呼!太受用了!太爽了!
不久之前还逼着你给他家大少爷做“妾都不如”的人,现如今尊你“太太”喊你“少奶奶”,我只觉得气儿顺了太多太多。
舒坦!
原本想关门的手,在那一刻,也就停住了。
见过了这类人太多,便也学会了拿捏,仰着脸,冷着表情,端着姿势,唇角轻轻一扯,点点头。
全十分!
只是,钱至在一旁,一直看着我,眸子里盛满了说不出的伤感,良久,他低头,吃力地喊了我一声,太太。
既已受用,就不想再多做解释。
钱伯躬了一下身,很恭谨,全不似以往的用和蔼包裹的倨傲,他说,老爷子要我来请您回老宅。
我说,我不去。
钱伯一愣,笑,说,老爷子身体不好,想来太太也是知道。
我心下想,当然知道!他养病可是多日,当年凉生被陆文隽差点活活害死他还在养病呢。
他说,老爷子啊,得知了您和三少爷新婚,心下高兴。
我不自觉笑了一下,心想,高兴个毛线!恨不能拆房子了吧!恨不得往巴黎发一颗原子弹吧!
钱伯看着我脸上五颜六色的表情,笑着说,当然啦,三少爷人年轻,先斩后奏的,可到底有自家父亲证婚,老爷子也是开心的!毕竟咱们程宅多久了,也没桩喜事。
我笑,心下想,这抱怨倒是真委婉。
钱伯说,老爷子也是思念孙儿孙媳的心,听闻您回来了,要我请您回老宅一坐。到底是人老了。
他又说,本来您下飞机那天,就该去接机的!只是怕您旅途劳顿,回了老宅去见各位亲戚会累,我就想着让您多休息这几日,再回老宅,亲人相见。
我脸色一变,说,你们监视着我?!
钱伯立刻解释,笑道,太太您误会了。这是为了保护咱们程家人的安全,所有人在进出关口都有报备的。
我冷笑,说,保护?受不起!
说完,我抬手,准备关门。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钱至,突然抵住了门,他望着我,开口,说,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怎样了吗?
他的胸膛起伏着,只一双眼眸,便似是万语千言——
您就真的就一句都不问起?!那个为你赴死、为你目盲的男人!即使用一生运气奉送了你新婚大喜的男人,即使你一身红妆,即使你琵琶别抱,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他怎样了吗!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低头,手缓缓地从门上移开,半晌,转脸,问钱伯,说,他,好吗?
钱伯瞪了钱至一眼,狠狠地;回头,对我笑,说,让您和三少爷牵挂了,新婚宴尔的。大少爷一切都好,手术很成功。
他的话那么得体而又有距离。
我又怎么不知避嫌二字呢?
冷漠,疏离,不在意。
130我们俩用最好的演技,扮演着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终,我还是去了程家老宅。
钱伯说,三少爷在綦天动力一事上,对程家到底是有所欠,您今天去了,也算帮三少爷缓和了这矛盾。
他悄悄观察着我的脸色,说,太太,您是知道的,三少爷有了今天这番天地,也不容易啊。
每个人都有软肋。
见我有所动,他便笑着又说,老爷子啊,身体日渐不好,日子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老了,就想亲近人。算是了却老人的心愿,也请太太去一趟吧。
这是一栋森严的老院落,靠在半山之上,一栋主楼,两栋附楼,雨花石堆砌着,三面环山,一面迎海,独自静谧,一旦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不出两公里,便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喧嚣。
曾经在雨夜里,我为凉生求救,怎么拍打都拍不开的门,如今,却对着我,毫无保留地,敞开。
那个只生活在传说里的老人,这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在程宅的主楼,水烟楼里。他果真如钱伯所说,已经垂垂老矣,只是,那种骨子里的威势,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尽管,他一直和颜悦色,与我聊着琐事。
他问我巴黎的天气还是像以往那么多雨,我说是;他说他年轻时,也在那里住过。就这样,巴黎的旧街道,古老的建筑,还有那条流淌在都心的塞纳河。
龚言在一旁,极力地观察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我亦处处留心。
钱伯给他递了茶,我忙起身接过,端到老人眼前,老人笑吟吟地接过。龚言在一旁,说,到底是三少爷不在身旁,三少奶奶一个人紧张的,也不会说句爷爷,吃茶。
钱伯看了龚言一眼,为我圆场,笑道,三少奶奶本就是内秀之人,不是那些围在少爷们身边的莺莺燕燕,谄媚聒噪。
龚言立刻堆笑,说,想来三少奶奶这也是颠簸乏了。
他们一来一往,我却难掩尴尬,“爷爷”两字,卡在嗓子里真的是辛苦极了。
罢了。既然来都来了。
我脸微微一红,喊了一声,爷爷。
我说,您吃茶。
老爷子笑着,说,这人老了啊,就喜欢人多热闹,儿孙绕膝……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来人,说,二少爷来了。
我的心莫名一揪。
来之前,钱伯承诺过,只陪陪老爷子说说话就离开的,不会见任何人。
程天恩进来的时候,汪四平跟在他身旁,我下意识地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手心一阵汗意。
他没看我,上前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笑,说,来了。
他说,是。
老爷子说,你弟妹刚回国,你们都是年轻人,想必之前就熟识。不比我这老头子,到现在才见到。
程天恩看看我,转头对老爷子说,是。
极恭敬。
这时,有女工端了一杯茶到我眼前,笑意盈盈,说,太太。
我硬着头皮端起那杯茶,捧到程天恩眼前,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了看我,唇角荡着笑意,眼神却是可以杀死人的冰冷,说,弟妹近来可好?
我低头,说,一切都好……二哥……最近可好?
程天恩俯身,接过茶去,说,好得很。然后,他在我耳边狠狠地低语,说,至少比大哥好!
这句话,声音极小,只有我听得到,心下滋味百般。
老爷子问,你大哥呢?怎么这半天都不见人。
程天恩正在端量着手中的茶,抬眼看着老爷子,愣了愣。
我也愣了。
然后,一瞬间,程天恩,钱伯,龚言,汪四平,四个人的眼神唰唰唰——地交汇着,无声地传递着“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滚”“呵呵”之类的讯息。
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老爷子问龚言,我不是让你去通知天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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