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穿着很宽大的罩衫,盖到膝下,细长的牛仔裤又挽起两道边,露出一长截脚腕,这样的背影很婀娜。她的头发盘在脑后,在梧桐叶投下的碎影里轻盈地走动。
思垣缓慢地开车跟着她。
一只黑猫从旁边的一个巷子里跑了出来,黑猫后跟着另一个女孩,口中呼喝一声叫着黑猫。她的发梢修得很碎很短,修身的衬衫长裤和懒散的神色有些不搭。步子跨得拖拖沓沓,晃悠到先一个女孩身边。
她俩说了几句什么,停在巷口的卤菜店门口,买了几样卤菜。又去旁边的烟酒杂货店,絮絮商量起来。这下似乎有分歧,两人在为买白酒还是红酒争论。
这时她们听到后面有人说:“别买酒了,我车里有。”
她们一起抬头,看见思垣靠车站着,短短的头发在阳光里闪耀,一脸顽皮的笑意。
谷雨发出一声欣喜的欢叫声,她向着思垣冲来,一把揽住思垣的脖子。思垣将手扶在她腰上,抬起眼,看向正走来的小七。
小七的神气还是有点疏淡,眼里的喜悦却是分明的。小七松开怀里的黑猫,黑猫几步跳走了,小七说:“你来得好准时,果然是今天。”
“你怎么知道是今天?”思垣问。
“谷雨昨天梦到你,非说你今天一定回来。”小七说着一推谷雨。谷雨身子还挂在思垣身上,问他:“你跟踪我们啊?”
“我看到有个美女从服装店里出来,我就想,这样好看的人,我大半年没见到了,不能轻易放过,就跟着来了。没想到是你。”
他们都笑起来。思垣将车停好,他们一起向里走。
谷雨一路说说笑笑,似乎他们昨天才分手,今天又见面。进了门思垣环顾左右,说这院子更好看了,也更有味了。小七问他原来没有味吗?思垣说怎么没有,但现在更香了!
谷雨说:“天麻跟驴胶一起炖,就是这个味道。没办法,现在这里有两个药罐子。”她见思垣的表情有点异样,立刻岔开说,“我们又要养生,又要美容,你是内行,别取笑我们哦!”
她们在院子里放开小桌子,将买来的菜摆好。小七又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砂锅,是新鲜的水菜汤,思垣的眼睛不由得跟着她转。谷雨笑吟吟地看着他问:“你看小七是不是变了?”
思垣点点头,他还不能精细地说出小七有哪里变了,但眼前的这个小七确实多了一些东西,又少了一些东西。他看看谷雨说:“你也有点不一样了。”
谷雨抿嘴一笑,将几缕碎头发夹到耳后去,她耳垂上光溜溜,没戴耳环,宽大的罩衫是青花瓷的花式,她看上去又清洁又妩媚。
“哪里不一样?”她问。
“很美,非常美。”思垣由衷地说。
小七拿了几个高脚杯,将思垣带来的酒倒进去,谷雨说:“大中午的喝红酒?”
“就你讲究多。”小七说着又拿来一个小盆子,嘴巴里啧啧两声,黑猫应声而来,小七把一些小菜放进盆里,搁在地上。
他们碰了个杯,谷雨说第一杯祝思垣归来。第二杯呢?祝小七手术成功。谷雨说小七手术后她们一起没顾得上有庆祝,就等你回来一起,你不知道,过程可够惊险。小七笑笑,说第三杯祝谷雨。
“谷雨有什么喜事?”思垣问。
“谷雨把小宝接过来了。”
“小宝呢?”思垣问。
“在幼儿园。”
三个人原来都有喜事,他们便接连干了好几杯。渐渐地舒展了,开始争相开口,问得最多的自然是思垣这半年的日子。她们称为“那里面”。
她们问他那里面过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有没有人给他委屈受。还问他提前出来的过程,问他家里人的态度……
思垣问答得简短诙谐,只挑有趣的讲,似乎自己是去度假。然后他截住话头问:“你们去过我公司了?”
谷雨看了小七一眼,小七说:“啊,去过了。”
思垣说他走之前交代过闵安琪,会负责她们的生活。她俩便一起说安琪来过几次,也帮了不少忙。思垣说安琪还是挺负责的,她俩对视一眼,说是啊,多亏了她。思垣又问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她俩说一切都不错。
说到这里气氛忽然有些怪异,他们一直不停口地说话,兴奋和喜悦是自然的,却也都不敢停下来。这时忽然的一个停顿,一时都不知道该接什么。
谷雨轻轻地将自己的椅子挪开一点,她站了起来,小七立刻转头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接小宝,让他俩先吃。
小七看着她走出去,收回视线,她的目光便被思垣接了过去。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空气流动得细弱起来。他伸手握住她。
“手还是那么凉。”他说。
“我冷血。”她说。
“你以前就这么说。”
“思垣,”她叫他,“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你不用说这个。”
“我知道。”
思垣将嘴唇迎过去,她微一迟疑便迎合了他。思垣的怀抱带一点长久隔绝后的陌生,嘴唇还有点脆弱与干涩,渐渐热烈起来,小七应和着他,然后将身体稍稍退后一点。
“你过得好不好?”他问。
“很好,像你看到的。”
“阿因的事……”
“都过去了。”
他看她是真的不想提,他便也不提了。他想说,你吃了很多苦。又想说,你不用觉得欠我的情。但都咽了回去。他们还有很多的事需要回忆,要花很多时间一点点地交付,一步步地倒叙。他又看看院子里的陈设,说:“你跟谷雨相处得挺好。”
“奇怪吗?”
“是有点。”他对她承认。说他原本不敢相信,但在那个紧急关头,也只有谷雨可以托付。“谷雨自己都需要照顾,我把你托付给她,也真是难为了她。”
小七笑笑,“她很高尚。”
他觉得她的笑有点讽刺,但是这个笑并无恶意,以前她的笑都带点看好戏的味道。思垣说:“小七,你变了很多。”
“哪里?”
他一时找不到词,小七的冷漠还是那样,但眼里的那点野却没有了,少了那么一触即发的危险,她看上去甚至是安详。
他说:“你胖了一点。”
小七低头看看自己,她仍是瘦,胸前一马平川。她说:“我胃口好了一点。”
谷雨一直到晚上才带小宝进门,她带着小宝去看了电影,吃了必胜客,玩了淘气堡,最后沿着湖边散步。小宝困得趴在她背上睡着了,她才拖拖拉拉带他回家。进门看到小七独自在院子里,从铁丝架上一件件收衣服。她问思垣呢?
“走了。”小七从她背上接过小宝,搂在怀里疼着,“今天让宝儿委屈了,有家不能回。”
她不问谷雨,怎么这么晚才回,谷雨也不问她和思垣聊得怎么样。小七给瞌睡兮兮的小宝擦了脸手脚,抱到床上睡妥了,才跟谷雨说:“明天他来,你跟他好好谈谈吧,我出去。”
“我跟他谈什么?我以为他向你求婚呢。”谷雨说。
“求过了。”
“呃……”谷雨倒意外了,“你答应了?没答应?”
“我不会结婚。”小七说。
她俩都有点狼狈地住了嘴,谷雨看小七抱着一叠衣服进了屋,她自己便也进去。小宝睡得正酣,谷雨抱住那个热烘烘的小身子,看着月亮渐渐沉下去,她还一直睁着眼睛。
但第二天来的是个陌生人,一位端庄的女士,院门开着,她在半开的门上敲了敲,说:“打扰了,哪位是思垣的朋友?”
谷雨手中拎着一截水管,小七拎着另半段,两人正在接管子浇花,一起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她四十不到,眉毛画得高挑,眼影很精致,发型一丝不乱,唇上是浓淡相宜的玫瑰紫。黑白细格花呢外套,鞋跟不高不低,自然将腿线拉长。谷雨心中已经给出了80分。
小七从凳子上跳下来,说:“请进。”
陌生女士也看着眼前这两个女孩,当先的这位脸庞圆润,饱满的嘴唇蜜桃一样鲜灵,眼神极灵活,稍稍一转便是风情。后面的女孩长手长脚,宽宽的眉间距,太宽了一点,高颧骨,冷淡的眼睛,太冷淡了一点,具备画家艺术家所热衷表现的那类人物作品的游离感。
女士的心里已有了个判断,但她仍是先介绍了自己,她是霍思垣的嫂子,她叫顾恩慈。接着她问:“你们哪位是思垣的女朋友?”
霍思垣知道自己把握不住小七。他越爱,越知道爱不住她。
从开始认识她她就是那样远。初次见面,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掌,近在咫尺地对视,他发现这女孩的眼神和声音都若即若离。他不知怎么就动了心。
思垣的意识里没有这样的人,浑身带着危险的火,熄灭也是一瞬间。他想起小七上一次的发病,那时候他抱着她,她死气沉沉。思垣不敢放下她,唯恐当双手放下,怀抱落空小七便永远离去。但即使小七睡在他怀中,有贴肤的体温,他仍是感到怀中的生命正点滴 流失。他明白他跟小七这水天相隔的距离。
思垣在回程中又忐忑又期待,谷雨只告诉他小七情况稳定,这个稳定大有讲究,她终日不语也算稳定。有没有改变?思垣心里有一个指望,还有一个计划,他不是怯懦的人,这是第一次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