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冲下三层楼梯,出了学生活动中心。三月倒春寒,外头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我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瑟缩,不只因为冷,还因为害怕,害怕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忽然觉得很可笑,分别五年后再见面,我的第一感觉不是激动,也不是哀怨,竟然是害怕。
苗宁追了过来,一双眼睛对着我滴溜溜直打转,“老实交待,你跟汪二少是什么关系?”
“汪二少?”我一时没弄清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苗宁用力拍拍我的肩膀,“从他一出现,你就变得很不正常,我可都看在眼里了。”
我无奈叹气,“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叫他汪二少?”
“你是真不知道?”苗宁看我不像装出来的,便开始播报她打听来的八卦消息,“汪谨珩是简·爱品牌创始人、简·爱服装品牌集团董事长汪守成的小儿子,不过他是个私生子,以前都是见不得光的,最近他的生母‘转正’了,他才正式进了汪家的门。”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从来不知道阿珩是个私生子,当年我在他家住了两个多月,确实没见过阿珩的父亲,但我印象中的黄静阿姨是个非常端庄典雅的女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和“情妇”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你居然连他的底细都不清楚,那你们是怎么回事啊?”苗宁继续追问。
我只好尽量轻描淡写的向她解释,“他妈妈和我妈妈认识,我上初三的时候,他给我辅导过功课,仅此而已。”
“就这样?”苗宁斜睨着我。
我很严肃的点了点头。
苗宁歪着脑袋看我,“好吧,暂且饶过你。”
说话间,喧哗声传来,我们同时回头,看到人潮从活动中心涌出来,面试结束了。
苗宁对我挤挤眼睛,“你肯定会被选中,汪二少都带头给你鼓掌了。”
我苦笑了一下,被选中对我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熟悉的陌生人(一)
下午没课了,我回宿舍收拾好东西,直接回家去。家里离学校很近,我晚上都回家住,妈妈睡眠不好,一旦被吵醒就会整夜失眠。所以小宝从小和我一起睡,过去要半夜起来给他冲泡奶粉,现在还要半夜起来让他尿尿。
回到家时间还早,我放下背包,去幼儿园接小宝回家,接近家门口时,一道黑影蓦然罩下。
我讶然抬头,竟见阿珩挡住我们的去路。他站在夕阳的光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那样英姿焕发、魅力十足。这让我想起五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他在落日余晖中向我道别。
“这些年我给你写的信,为什么不回?”他一开口,竟然是质问。
我懵了,“我从没收到过什么信。”
他那明亮的双眸立刻黯淡了下去,“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面试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说出名字,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吧”,我用平板的语调发问,内心却波澜起伏。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女大十八变,一时没认出来也很正常。”
我下意识的低头望向小宝,眼角的余光瞥见阿珩也正注视着他。霎时有鼓点敲响,震动着我的心房。
“姐姐,我饿了”,小宝不耐烦了。
我拉着他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家里有很多好吃的,快去找妈妈。”
小宝兴高采烈的跑进了走廊。
阿珩跟过来,将手搭在门框上,我一回身,正好倚入他的怀里。我仓促后退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你什么时候有个弟弟?”阿珩维持着原有的姿势。
“葶葶”,妈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一定听到了阿珩的问话,立即代替我回答,“葶葶的爸爸出事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身孕,小宝是遗腹子。”她非常顺口的说出了编造五年的谎言,谎言重复太多次,果然就变成真理了。
“哦”,阿珩惋惜的低叹,“叔叔去世得早,你们一定很辛苦。”
“还好”,妈妈最不擅长的就是向人诉苦,更何况,我敏感的察觉到,她对阿珩的态度是不友善的。
“家里很乱,就不请你进来坐了”,妈妈这话明显是下了逐客令。我怔了怔,抬头看阿珩,他微蹙起眉,满脸的困惑。
“走吧”,妈妈发出两个叹息似的音节,转身进门去了。
我也迈开步子,一脚跨过了门槛。
“葶葶”,阿珩在身后喊我。
我的身子僵住了,这样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已经久违了多少年。
我缓慢的回过头,等着他开口,心中有几分彷徨,几分期待。
但他只是把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了拂,简短的说了两个字,“再见”。
小宝正坐在餐桌前吃面。他吃的面都是特别加料的,每餐要保证营养均衡,为了节约家里的开支,我和妈妈都是粗茶淡饭,但小宝的吃穿用度绝不含糊,三文鱼、鹅肝、海参、大虾什么的,价格都很高,妈妈恨不得把所有的高营养食物都塞进小宝的肚子里。
熟悉的陌生人(二)
小宝一看到我,就从椅子上溜下去,跑到沙发上坐下,继续看他最爱的动画片。我只好端着还剩下大半碗的面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一口一口的喂他。小宝从小被妈妈惯坏了,一直像个小少爷,让我们轮流伺候着。
妈妈走过来,在小宝身旁坐下。她注视了小宝好一会儿,才轻吁了一声,“谨珩这次是回来订婚的。他已经拿到剑桥大学管理学和艺术史双硕士学位,听说还要继续攻读博士。”
我猛觉得心头痉挛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一颤。妈妈没有忽略我的颤动,她抬头望着我,慢吞吞的说:“不要再让过去犯下的错误影响到你的将来。”
我握着汤匙的手顿在了半空,原来妈妈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从来不愿在我面前提起。“他说给我寄了信”,我冲口而出。
“信都被我撕掉了”,妈妈的目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他们那样的家庭,不是你能够接近的。黄静熬了二十多年,终于‘转正’了。但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条件就是谨珩要和‘百货大王’冯钊的孙女冯诗菡订婚,商业联姻,巩固家族事业。”
我机械化的移动着手臂,将一口又一口的面送入小宝嘴里。小宝噎着了,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
妈妈急忙给小宝抚背顺气,一边埋怨我:“等他吞下去了再喂,哪有这么大口塞的。你就是这样,做事情不知轻重,已经快20岁的人,该把握好分寸了。”
我听出了妈妈的话外之音,闷闷的说:“妈,我从来不敢奢望什么。不可能属于我的东西,我决不会强求的。”
妈妈弯下腰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的、慈祥的,而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叹口气说:“妈妈了解你的委屈,却无法为你做什么。”
“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我的眼眶发热了,“小宝……”
“小宝和你一样是我的孩子,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妈妈打断了我的话,“他是你的弟弟,这个身份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望着妈妈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小宝,是我和阿珩的孩子。我在高一年级的体育课上昏倒,班主任刘榕把我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是,我已经怀孕5个月了,晕倒是贫血引起的。当时我根本不懂得会怀孕,还以为是自己变胖了。
我很感谢刘老师,她只是悄悄叫来了妈妈,没有让这一丑闻传到学校去,还劝妈妈,孩子不懂事不要责怪,妥善解决这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我怀孕后,妈妈几乎要崩溃了。我们家是书香门第,祖上三代翰林,妈妈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来。
从医院回家后,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整整一天一夜,任凭我如何敲门哭喊,她也不肯开门。
我哭累了,坐在房门外的地板上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把我惊醒,我迷糊睁眼,看到妈妈站在面前,她形容憔悴不堪,声音也极度暗哑,“5个月只能引产,对身体伤害很大,把孩子生下来吧。”
熟悉的陌生人(三)
我张大酸涩的眼睛,手脚冰冷,浑身战栗,只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而且,还要在那儿继续的沉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不用担心,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和你没有关系了,其他的事情,我会安排好”,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是平心静气的,我不知道这一天一夜,她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思想斗争和内心的痛苦挣扎。但是从决定让我生下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替我背负起了这个沉重的担子,她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好妈妈,对我没有半句责备之语,甚至没有问过,那个让我怀孕的人是谁。
在刘老师的帮助下,妈妈为我办理了因病休学一年的手续,带我去了另一座城市,她一个很要好的老同学在那座城市工作,是妇产科医生。我们在那里租房住下,妈妈向单位请了长假,专心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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