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虽当盛怒,语音却十分柔和,宛若玉珠坠落翡翠盘。
林如海故作不知贾母书信,含笑道:“咱们远离千里,总不能事事过问,你恼什么?他们家有珠儿继承家业,也足矣。”
贾敏回身将贾母的书信拿过来,递到林如海跟前,气愤地道:“母亲从来都是耳聪目明的人物,如今家里上下哪里瞒得过她老人家,我绝不信宝玉这些脾性儿母亲不知道。既然知道,怎么还说要跟咱们家定亲?当我是什么人了?又把我们玉儿当做什么了?”
林如海心头一喜,面上却惊讶道:“岳母要和咱们家定亲?难道是宝玉和玉儿?”没想到贾母竟真的在书信中跟贾敏说了,急迫如斯。
贾敏脸上犹有三分怒色,道:“可不是!玉儿今年才一岁多,哪里就到说亲的时候了?往常我说,很不该定亲早,免得不知脾性,或者定了亲,倒有一方的孩子没了,白落一个克夫克妻的名声。在琏儿的婚事上,我尚且如此谨慎,在我自己的儿女身上,我难道就不仔细了?再过十年,我都未必给玉儿定亲呢。真真让我无话可说。我没别的想头,只盼着睿儿娶一房贤妻,玉儿嫁个好夫婿,这就是四角俱全了。宝玉若好,也还罢了,偏生他这么小就这样古怪,竟生生送了咱们玉儿过去任由他们作践不成?何况二嫂和我素来不睦,老爷去年又斩杀了他们王家的人,哪里能不记恨咱们家?又如何善待玉儿?”
贾敏进门后,因贾代善尚在,荣国府风光无匹,自己又不是刻薄的人,婆婆性子十分和善,倒不曾经历过婆媳不和的事情,但是别人家婆媳不睦的事儿她见得多了,贾母对李夫人和王夫人不满时如何作为,她都瞧在眼里。莫说宝玉如今顽劣不堪,便是他和贾珠贾琏一样争气,自己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娘家,任由王夫人名正言顺地折磨。
贾母在信中说,黛玉嫁到别人家,未免受婆母翁姑的委屈,和宝玉结亲,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疼着,别人必然不敢欺负了她,可是贾母如今已经上了年纪,到黛玉及笄便有八十岁了,又能护着黛玉几年?最终还不是落在王夫人手里?
贾敏想到这里便觉得惊心,娘家行事愈加张扬,她不是不知道,将来还不知道如何,怎么会送女儿去这样的人家。两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吃饭喝茶自己也都是到了林家之后方改了,女儿过去,如何适应?只是娘家好歹教养出了贾珠贾琏两个,余者也都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她现今先有夫,后有子,再有女儿,哪能事事以娘家事为先?
黛玉懵懵懂懂,听贾敏屡次叫自己的名字,立即转头看向贾敏,似乎不明白贾敏为何一脸恼怒,蹙了蹙眉头,揉了揉耳朵,娇声道:“妈妈,悄悄说。”
贾敏一怔,方明白自己说话不由自主地声音渐高,让黛玉担心了,忙降低声音,安抚了她一下,对林如海道:“这件事,母亲可曾跟老爷提起?”
林如海把书信放在一旁,并未细看,道:“不曾提起,只无数次夸赞宝玉。”
贾敏松了一口气,自坐在另一张椅上,道:“先前大嫂书信里说的那些,我还不信,谁知老爷都瞧见了,说的竟是真的,这个脾性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好。若是母亲提起此事,老爷千万别答应,我瞧着宝玉像是不学好的样子,难怪二哥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咱们玉儿来历不凡,生得聪明清秀,将来说亲,纵然没有老爷说的那么些条件,也不能是宝玉,他哪里配得上玉儿。既说门当户对,也总不能相差太远才是,老爷的品级可比二哥强了十倍去。”
一语未了,贾敏忍不住叹息,贾政和林如海都是从六品官做起的,林如海如今已经是二品兰台寺大夫,实权从三品,管着盐政,哪知贾政十多年只升了一品,听说庸庸碌碌,并不得上头满意,竟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了。林如海极少瞒着她官场上的事情,她自然听说了一些官场上别人对贾政的评价,评价之低,让她在林如海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林如海却道:“你放心,我自己的女儿我难道不疼?十个宝玉都比不上我一个玉儿。那时我同你说的话,并不是随口说笑,给玉儿择婿,总得让我色、色满意才好。”
贾敏笑道:“玉儿还小,十年后老爷再说这话不迟。”
次日,贾敏又看了别人的书信,对京城之事明白得七七八八了,方回贾母书信,信中只说黛玉年纪还小,另又将林如海择婿的条件附上,余者便只是问候贾母的话了。贾敏心疼女儿,回信时,难免有些火气。贾敏自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委屈,字里行间也就爽利了些。
在书信送出之前,林如海已经看了一遍,暗暗一笑,却又一叹。
上辈子自己若是记得贾敏对宝玉的种种评价,若是在黛玉住在贾家时仔细查访黛玉的处境,又怎会答应贾母结亲的意思?虽说他怨恨贾家不曾善待黛玉,可是追根究底,还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太过刚愎自用,没有考虑到人心难测。
贾家行事,张扬太过,林如海自觉不必出手,便能看他们大厦倾、猢狲散,因此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出手,让他们自作自受岂不是更好?
林如海一时顾不得这些前尘往事,他这此进京,一来一去便是两个多月,着实积累了许多公务,回到家的第二日便去衙门,查问自己不在时所有的公务,又细细盘了一回账目,按例发放了一些盐引,忙了七八日方得清闲。
林如海清闲下来,自是教养女儿为乐,别的总不深管,那些下属官员盐商来请去赴宴吃酒,他亦多不大过去,只有选了风雅之处,方去一两次,便是去了这几次,也只是怕他们给自己添烦恼,又不想太过遗世独立。下面盐商十分奉承林如海,一任盐课是重臣,连任绝对是宣康帝的心腹,指不定林如海能连任几年呢,如何不恭敬,若是林如海看重他们家,多发一些盐引,他们便能得许多好处,只可惜林如海十分无私,并没有做过这些事。
林如海毫不在意,坦然受之,却不愿超支盐引给他们,好在他虽然令淮扬一带少了许多盐枭,却没有阻碍盐商发财,倒也没人愿意动他的官职。
作者有话要说:
邢家兄妹,是三姐妹,俩兄弟,邢岫烟父母是邢夫人的兄嫂,邢大舅邢德全是邢夫人幼弟。
关于邢岫烟的年纪,纠结中,原著太混乱了,既是邢夫人兄嫂之女,年纪应该不会小,贾宝玉叫的是姐姐,但是她又叫宝钗迎春探春是姐姐,嫁的也是宝钗的堂弟,不过呢,现在应该出生了,她和妙玉做了十年邻居,按此时算起,不到十年妙玉就在京城了,所以现在改动一下,改和黛玉同年。
☆、第043章:
林如海出门,并不独带黛玉,而且和人应酬时,常带林睿认识一干同僚。
他早在扬州站稳了脚跟,瞅着他还能继续连任,旁人谁也不愿得罪了他,何况他还有上达天听之权,知道他是在给儿子铺路,哪敢怠慢。
林睿年将十岁,过了年,虚岁便是十一岁,看他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穿着藕荷纱衫,配着羊脂玉佩,举止之间颇有乃父之风,再考校学问时,谈吐间锦绣华章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没有半分俗气,那些人难免称赞不已,私底下都打探他定亲了不曾,不过林如海却说等林睿十五岁后方提此事,众人算了算,只得暂且作罢。
黛玉年幼娇憨,每每林如海带林睿出门,她必然不依,定要相随,不答应她,便扯着林睿的袍子不松手。林如海疼她,若是极亲密的同僚友人相会,便带她同去。不想,旁人也常带儿女,黛玉去的头一天便掐哭了巡抚家三岁的小儿子,只因她说巡抚家光着身子只穿肚兜的小儿子胳膊像翡翠盘里的嫩藕,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扬州一带都知道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心中极疼,此时贾敏忽又有孕,自是喜事一桩,前来巴结的人数不胜数,经过霍灿、白牡丹等事,各处都不敢再送女子给林如海了,反而都过来奉承贾敏,因此都不追究黛玉的淘气。
那巡抚姓连,原是扬州人氏,却驻扎于苏州,品级虽高于林如海甚多,却不及林如海在宣康帝跟前的体面,还要借助林如海在姑苏的人脉,自然就更不在意这些了。
这回连巡抚过来忙完公务,意欲接了留在扬州的妻儿去姑苏,大家方请他一回,不料三岁之子竟被黛玉掐了掐小胳膊,儿子先前哭了,没过一顿饭工夫,竟围着黛玉团团转,尽把好吃好喝好顽的东西塞给黛玉,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让黛玉去他家顽。连巡抚见黛玉小小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灵气逼人,别瞧着比自己幺儿年纪小,性子却伶俐了十倍,心中爱得什么似的,也笑跟林如海道:“等去了姑苏,千万带着令千金,咱们再聚一回。”
林如海登时如临大敌,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连巡抚的小儿子才三岁,别是和贾母一样,想结亲罢,那可不成,因此嘴里答应,心里却道:“绝不带玉儿过去。”
回来,林如海叮嘱黛玉道:“千万离那些小子们远些。”
林睿在一旁点头,道:“正是,正是,妹妹听话。”他在船上狠狠地瞪了连家小公子好几回,偏生林如海的同僚友人们考校他的文章,他不曾站在黛玉身边,连家小公子懵懂无知,认为林睿在示意自己好好对待黛玉,故待黛玉的态度更殷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