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心中欢喜,嘴里却道:“老夫人谬赞了,若真是如此,倒是我林家之幸了。”
俞老太太松了手,道:“必然如此。府上教导子孙十分有方,虽是独子,却未溺爱,便是老身,亦曾溺爱过子孙呢,反倒令其荒疏了学业,如今也不争气。”
又问道:“你们这是回姑苏去?”
贾敏对俞老太太忽然来姑苏亦有无数疑团,先前竟没听到一丝儿风声,听她问起,便道:“我们家老爷进京述职,家中横竖无事,又有一两年不曾回姑苏了,可巧有故人家的孩子孤零零地在姑苏,便趁机过去瞧瞧。听老夫人的意思,也是去姑苏?”
俞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眉间微见忧愁之色,道:“可不是。我听说姑苏有一座蟠香寺,蟠香寺的住持极精演先天神数,这回想去拜见一番。”
贾敏心中一动,含笑道:“倒巧了,我们也是去蟠香寺呢。”
俞老太太闻言大喜,问道:“果然有一座蟠香寺?”
贾敏知蟠香寺住持灵台师太乃是苏夫人的旧友,因她善演先天神数,故而寺中香火盛,多少达官显贵千里迢迢过来,都是想请她出手,不过她性子清高,一年到头给三五个人推算已是大善了,莫非俞老太太亦因此而来?
念及于此,贾敏笑道:“非虚妄也,确有此寺。”
想了想,她既已猜到了俞老太太的来意,便又道:“寒舍业已打发人收拾妥当,虽无金屋银婢,倒还干净,若是老夫人在姑苏并无落脚之处,不妨亲临寒舍小住几日,待择了日子,咱们一同去蟠香寺。蟠香寺的灵台师父生性乖僻,清高非常,寻常不肯见人,幸而我们家那故人之女在蟠香寺出家,乃是灵台师父的入室弟子,若是见面,倒容易些。”
俞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道:“府上竟和蟠香寺有这样的渊源?真真是意想不到。听你这么说,真真要打扰府上一回了,也得请你引见灵台师父才好。”
贾敏笑道:“老夫人亲临,乃是幸事,何谈打扰?”
俞老太太听了,越发欢喜,迟疑了一下,道:“我这回来还带了小孙子一起。”
贾敏一怔,忽然想起曾经听说的一件事来,俞老太太的幼孙名唤俞恒,今年八岁,乃是俞和年上四十余岁方得,不想他才一落草,其母便因血崩没了,人人都说他命硬克母。又过三月,哥哥俞怀并其妻其子省亲回京途中遇到流匪,性命无存,伤痛于长孙长重孙之死,老太爷俞兴再也支撑不住,一病没了。若到此时便止,也还罢了,偏生那年俞和随着宣康帝去铁网山打猎,受了一点子小伤原没在意,岂料回来不久便因伤没了。
因俞恒出生一年中俞家祖孙四代皆没,唯剩俞老太太一人,故而人人都说俞恒命硬太过,克死了全家,乃是天煞孤星之命,原住在府内的其他嫡系旁支包括俞兴另外二子三孙都纷纷搬离了俞府,他们离去后,反倒都得了平安,如今只有俞老太太和俞恒相依为命。
古诗有云:“劫孤二煞怕同辰,隔角双来便见坉,丑合见寅辰见巳,戌人逢亥未逢申,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
可见天煞孤星是何等凶狠的命格儿。
俞老太太见贾敏虽未言语,眼里却露出一丝惊异,倒无害怕之意,心中一松,这么些年了,满京城里无人不对俞恒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提起他,也觉得忧虑,二子三孙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不由得苦笑一声,道:“想来你也听过我那小孙子的事情了。”
贾敏面上一红,颔首道:“隐约有些儿耳闻。只是那些闲言碎语哪里做得准?他们传得沸沸扬扬,一来二去,原是没影儿的事,也就被传得有了。老夫人莫要太过担心。”
贾敏不觉想起霍灿之事,愈发觉得流言可恶。
她原是极聪敏的女子,又和林如海夫妇相和多年,经林如海熏陶,自不在意外物。
俞老太太听了贾敏的话,倒觉安慰好些,情不自禁地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叫我如何不担心呢?恒儿小小年纪,何尝做过什么?想想就觉得不服。他母亲身体原就不甚好,又是那么大的年纪才得了他,在她母亲这个年纪没的人多了去了,有多少年纪轻轻就没了的?哪里就只他母亲一个人呢?人有旦夕祸福,若能预料得到,也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他哥哥一家原是命运不济,遇到了劫匪,天底下遇到劫匪的人多了,不过就是他们比寻常人尊贵些,便人尽皆知了。他爷爷和他父亲的事情和他更不相干了,老太爷年轻时戎马生涯,落了多少病根儿不说,又到了这样的岁数,他父亲原是自己不仔细,受了一点子小伤不曾及时敷药,只说无碍,谁承想回来就成了大病,竟治不得了。”
说到这里,俞老太太笑容里带着一丝泪光,道:“瞧我,难得遇到你肯听,竟成话篓子了。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好些年了,见旁人都畏惧恒儿,我也不喜他们,就没心思说了,反倒在你跟前说了出来。”长声一叹,神情凄然。
贾敏安慰道:“我们老爷素来就不信什么命,多少事儿都是人做的,信那些,处处按着他们说走,可不是就和命运里批的下场一样了?若是不信,反倒能更改些。想当初,有人说我们老爷命里没有香火继承呢,如今我们已是儿女双全了,活打了那些和尚的嘴巴子。另外,也有人说我们一个友人的女儿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如今依旧是好好地过日子,一家和乐。”
说得俞老太太面露笑容,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道:“我就说,你们是有见识的人,若说我们恒儿命硬,怎么就没克着我和他姐姐呢?他姐姐在宫里,太子又得圣人宠爱,自己又是儿女双全,谁不说她尊贵?何尝就被恒儿克着了?”
贾敏笑道:“正是这么说呢。”又笑道:“我们从来不在意这些,老太太不妨请小公子出来见见,哪能日后真不见客呢?”
俞老太太听了,更是欢喜,忙命人去叫俞恒。
俞恒今年方八岁,因祖父兄皆丧,早明世事,俞老太太和贾敏的话他在内堂听得清清楚楚,虽然感激,仍旧冷着脸出来。
贾敏看时,见他年纪比林睿小,身材倒差不多,肤色略黑了些,穿着靛青团花箭袖,束着月白锦带,长眉入鬓,凤目含威,比起林睿温润如玉的气质,小小年纪,更显得英气勃勃,只是冷峻有余,温和不足,让人望而生畏。
顾不得如何细想,贾敏满口夸赞,忙命人送上表礼,亦是尺头四匹,金银锞子各四对。
俞恒上前拜谢,看了林睿一眼,又瞅了黛玉一回,见他们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并无嫌弃之色,心中登时一宽,毕竟还是个孩子,脸上亦现出一丝惊喜。
林睿方才听俞老太太和贾敏一番言语,早知缘故,心中对俞恒颇有些怜悯,面上却不露丝毫,毕竟由林如海陶冶熏陶,自然与常人不同,忙上来与之见礼,落落大方地道:“观兄似乎习武?端的英武,倒比我强些。不过我亦随父学了几手,改日咱们不妨较量较量?”
俞恒还了礼,却未曾开口,只看向祖母。
俞老太太见林睿如此,十分欢喜,笑道:“咱们要在睿哥儿家住几日呢,有相见的时候,你们以文会友也罢,以武会友也罢,我都不在意,只需仔细些,别伤了自个儿就好。”
贾敏道:“老夫人放心罢,犬子虽淘气,却知道分寸。”
俞老太太心中自是愿意俞恒和林睿亲近,倒不是为了权势,只是难得见到和俞恒年纪相仿又不嫌弃他命硬的孩子,点头道:“我瞧着令郎极好,何曾淘气了?恒儿,带你林家哥哥去后堂吃果子去,让我们娘儿们在外面说话。”
俞恒答应一声,果然请林睿进去,在奶娘怀里昏昏欲睡的黛玉忽然睁开眼睛,竟是不依了,伸手对着林睿,抿了抿嘴巴,吐出一个字来:“抱!”
乍然听到黛玉开口,贾敏和林睿都是十分惊喜,林睿道:“妹妹会说话了?”
黛玉虽已会蹒跚着走几步路,但是毕竟年幼,亦未开口,满周岁的孩子大约都会说几个字了,林如海常说她聪明,奈何怎么逗她都不肯说话,幸而他们都不急,再没料到如今没了林如海,她亲近和林如海形貌相似的哥哥,见他要走,立时不肯,反吐出一字之话来。
林睿上前抱着她,对俞恒道:“这是我妹妹,小名叫黛玉。”
俞恒生来便无兄弟姐妹相伴了,见黛玉双手环着林睿,眼睛似睁非睁,神情似睡非睡,许是因为已沐浴过了,腮边红晕丝丝缕缕,几成霞色,愈发显得可爱,想了想,摘下系于锦带上的一块玉佩,递在黛玉手里,开口道:“给妹妹顽。”
黛玉懵懂无知,但凡别人递了什么来当即攥在手心里,今日亦如是,哪管递东西的人是谁,倒是贾敏一眼看出这玉佩玉色晶莹,宝光流动,绝非凡品,忙道:“这可当不得。”
俞老太太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块儿玉罢了,给小丫头顽。”
俞恒想了想,对贾敏严肃地道:“初见妹妹,给妹妹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