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吴越在这里如何讨好林如海,却说因今年冬天略觉暖和,河水竟未结冰,苏黎一路顺风顺水,不过月余,便抵达到了京城,先进宫向宣康帝回事,而后方去太子宫中请安。
近因宣康帝分派许多事务给诸位得封皇子,甚是重用,太子殿下益发不满,又觉得惶然,每每在东宫中暴跳如雷,偏生无计可施,闻得苏黎回来,脸色登时为之一变,想起方才贺信所言,不禁生出几分不满来,但是想到苏黎为人清高孤傲,诗词书画确为自己所喜,也不似旁人那般,对自己格外不敬,倒收敛了几分怒气,道:“请他进来。”
苏黎进来,见到地上的茶碗碎片,心中一叹,先请了安。
太子殿下亦瞥见了,狠狠地瞪了几个随侍的太监宫女几眼,唬得后者连忙收拾下去,又沏茶上来,方得太子殿下的眼色退了下去。
苏黎叹道:“如今不同往日,殿下该当收敛一些才好。”林如海那日的话,他在回来的路上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想了月余,越想越觉得有理,同时也觉得太子殿下的处境不妙,上有宣康帝忌惮,下有诸皇子虎视眈眈,也许蟠香寺住持说的大劫便应在此处。
太子冷笑道:“收敛?若是收敛些,怕都被他们给生吃了!倒是你,贺信说,是你不愿意替孤拉拢林如海的?还说有什么后果都由你承担?”
苏黎道:“微臣所言并非此意。殿下可愿听微臣一言?”
太子想到自己身边虽然拥护者众多,但是似苏黎这般尽心尽力,又从不生别心的却没有半个,苏黎跟着自己,无非是当初和他志趣相投,也因此比别人更真诚了些,遂点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孤倒是要听听。那林如海位高权重,如今已经过年了,父皇也没有让他任满调职的意思,瞧着竟似能连任的,不拉拢了他,让别人拉拢了去不成?”
苏黎摇了摇头,道:“如海兄只忠于朝廷和圣人老爷,别无二心,不然,何以圣人知晓微臣去过林家,却未曾问过半句?如海兄既不为殿下拉拢,也不会被其他各位王爷拉拢,他是仁人君子,说到做到,因此殿下不必担心。”
太子一愣,问道:“你说父皇知道你去过林家?”
苏黎上前两步,低声道:“怕是殿下所有的事情圣人都一清二楚呢!因此我劝殿下收敛一些。这其中的厉害,殿下且听我细细道来。”
太子私下做了不少事,亦说了不少话,多有不满圣人分派诸皇子之意,听苏黎这么一说,饶是他监国多次,处理过无数朝廷大事,亦忍不住有三分害怕,忙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道:“你坐下说,孤听着。”
苏黎谢了恩,方坐下,先喝了一口茶,问道:“敢问殿下一句,倘若有一日殿下依旧年富力强,小殿下们却已在算计着殿下所有的家业,殿下该当如何?”
太子双眉一挑,怒道:“他们谁敢!”
苏黎淡淡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问的话,道:“不说他们敢于不敢,只问殿下该当如何?”
太子不假思索地道:“孤还没死呢,小的们就开始算计老子了?若叫孤得知他们怎么算计孤,自然不会让他们得到丝毫,只挑那些老实本分的继承孤的一切,孤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哪个儿子都能继承孤的东西。”他自幼乃由宣康帝教养长大,聪慧非常,人尽皆知,从前下面诸位皇子皆不敢蠢蠢欲动,可见他既得宣康帝之宠,又得下面兄弟之敬,端的英明神武,话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了,睁大眼睛望着苏黎,额头汗水如雨直下。
苏黎心中登时一松,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点头微笑道:“当家作主的总怕下面儿孙觊觎着自己的家业,殿下尚且如此想,何况圣人呢?又何况这是一国之基业,而非一家一户,更不能不谨慎小心。”
太子张口结舌,脸色剧变,竟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苏黎走后,他把自己关到书房里,一夜不曾合眼,至次日一早方脚步虚浮地走出来,面容苍白,神色憔悴,命人请来苏黎,开口便问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苏黎不答反问道:“殿下认为是何人告诉微臣?”
太子沉思片刻,道:“我听贺信说,你在回来之前只去见过林如海一回,见过他后,神色大变,匆匆回京。我想着,事先曾经命你设法拉拢林如海,你既然没有依言而为,又对贺信说一切后果由你承担,思来想去,也只有林如海一人了。”
苏黎颔首道:“微臣觉得如海之言确如金玉,若不是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微臣哪里能想到殿下处境之难?殿下想了一夜,可曾悟出了些什么?”
太子闭上眼睛,嘴角略过一丝苦涩,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尚且希望儿孙兄友弟恭,安分随时,何况父皇这样的一国之君呢?父皇自然也希望我和诸位兄弟手足情深,而不是争权夺利,横竖父皇并非我一个儿子,下面还有好些皇子呢,各个聪明伶俐,皇家的庶子也能继承皇位,比不得寻常宗室或是书香世家,非嫡不能继承宗祧。”
说到这里,他睁开眼睛,语气凝重,道:“这个林如海,果然厉害,难怪父皇如此看重他,竟也不担心别人去拉拢他。在你南下之后,其他皇子也有打发人去,据说都是奔着林如海去的,我还笑他们比咱们晚了一步呢。”
苏黎叹道:“殿下打算日后如何做呢?”
太子却问道:“你和林如海交情那样好,他才有这样的言语提醒你,继而你点醒我,不知他是否说过该当如何做?以他的本事,必然已经有了极好的说法罢?”
苏黎想了想,将林如海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也是瞧着太子并没有怪罪林如海的意思,反而隐隐带着一丝感激,方如此言语,不然,他定然不会说是林如海提醒了自己。
太子一面听,一面点头,待他说完,忽然道:“这些事倒也容易改正,孤既知错在何处,自然不会继续糊涂下去。不过就是几两银子一些势力罢了,和父皇的宠爱相比算什么?孤如今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自然是让父皇满意要紧,就这么办罢。日后孤只管听从父皇吩咐,平常讲究些诗词书画,你常来,余者我也不见了,亦不与之亲近了。”
苏黎又惊又喜,喜的是太子能听进去,惊的是太子竟然舍得已经到手的那些势力。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道:“原本孤总觉得父皇对孤不满意,所以重用那些兄弟,想让他们取代孤,因此孤心里急得很,就怕此事成真,不得不替自己打算,时时刻刻想着多拉拢些官员,多培养些势力。如今想来,定是孤的做法令父皇有所忌惮了,方令兄弟以制衡于孤。孤毕竟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即使孤如今令父皇有所失望,待孤不如从前,但是较之其他兄弟,父皇仍旧是最疼孤的,既然如此,孤便让父皇永远最疼孤罢,孝子贤孙孤也做得,父皇喜欢无欲无求的太子,孤便做个无欲无求的太子,一切唯父皇马首是瞻。”
苏黎听他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心中顿时一宽,脸上亦露出几分笑容,点头赞叹道:“殿下能如此想,微臣便放心了。此后殿下行事,多多地为圣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得了圣人的宠爱,对殿下而言,总不会错的。”
他们已如此行事了,若最终仍旧事败,那就是有命无运,怨不得他人。
好生歇息了一日,第二日太子便将门下孝敬的银子东西统统捧到了宣康帝跟前,除了俸禄、宣康帝的赏赐和庄子上的出息外,半点未留。
太子原是极聪明的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如从前那样好,所以万万耽搁不起。
他没有告诉苏黎的是,他曾经见过保龄侯府的史鼎几次,偶然听他酒后醉言,说林如海懂得相面之术,说他几时落榜便几时落榜,说他考中第几名便考中第几名,当真灵验非常,因此,在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林如海此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望着宣康帝眼底的惊诧,太子情真意切地道:“儿子总认为父皇不疼儿子了,为了能坐稳太子之位,所以儿子才想着得到更多的银子更多的势力,想让父皇更看重儿子些,可是如今儿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想到父皇的难处,因此儿子特特来向父皇请罪,之前都是儿子想左了,世上哪有不疼爱自己儿子的父亲呢?实在是愧疚之极。”
宣康帝看着太子递上来的财物清单,上面单是白银便有数十万两,其余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粗粗一算,除了太子已经花掉的,其他的财物的确全部都在这里,不由得轻笑一声,道:“你愧疚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虽是三十岁的人了,早就做了父亲,此时竟忍不住红了脸,呐呐地道:“儿子做了许多让父皇失望的事情,此时此刻,竟是一言难尽了。”
太子没说出让他自己觉得愧疚的事情,但是宣康帝却觉得有些欣慰,寻根究底,他还是最宠爱这个儿子,旁人万万不及,不过和皇位相比,到底后者更要紧些,道:“你把银子东西都给了我,日后如何过活呢?我记得,这些都是门下孝敬你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