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皱了皱眉头,脸色不悦。
他选在今日出来游湖,往的又是湖心,不与他人碰面,为的便是一份清静天然的景色,哪里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画舫,鼻端尽是脂粉香气,耳中唯听其内传来莺声燕语。
杜牧曾有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兼之此处又为盐商大贾汇聚之所,堪称富甲天下,更何况青楼林立,名妓云集,不知多少人都认为下扬州为人生最欢喜之事,因此许多盐商在此大兴土木,又有许多画舫飘荡于湖中。
林如海掩住爱女的耳朵,吩咐道:“离那画舫远些,没的玷辱了耳朵。”
鼓瑟听了这话,想起早先打听到的消息,又见那画舫逐渐靠近,忙走过来低声道:“老爷,太子殿下的门人在那艘画舫上行乐呢。”
林如海双眉一轩,问道:“太子殿下的门人?哪一个?”
是了,夺嫡之争已然开始了,太子殿下此时正值风光之时,任谁也想不到数年后他竟因行止不端又心起反意而被宣康帝废去太子之位,郁郁而终,只得了个义忠亲王的追封,反而是平平无奇的九皇子年纪轻轻登上了皇位。
自己初掌盐政,太子殿下忽然派人来此做什么?
盐政是重中之重,非圣人心腹不能任,几乎每位皇子都企图拉拢盐运使,林如海想起太子从甄家得了不少好处,莫非此次门人忽至,却是为了自己而来?
林如海的猜测自有依据,他今生就任盐课御史比上辈子提前了五年,虽说那时太子尚未被废,但已见颓势,他又一心尽忠于宣康帝,虽也有人前来拉拢,却是一直无动于衷,只不过等到宣康帝退位,自己依旧在位,未免让新帝有些不放心,饶是这般,他至死不曾离任。
只听鼓瑟道:“并不知道来的是谁,只是恍惚听说,是太子殿下的门人到了,因此许多盐商大贾都争相过去奉承了,这艘画舫便是一家姓吴的盐商所有。”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是有一个姓吴的盐商,名唤吴越,是盐商中的大贾了,家资千万不止,咱们初到扬州时,还曾登门拜见过,单是送给玉儿的一件玩器便价值千金。我想起来了,吴越似乎有个名唤豆蔻的养女是太子殿下的侍妾。”
诸位皇子争位夺嫡,需要大笔的银子打点,没有银子如何养心腹幕僚仆从,单凭俸禄万万不够,而盐商大贾们却想有从龙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相,也能摆脱商贾身份,就好比金陵薛家祖上便因出资拥护太祖得以封为紫微舍人,虽然并非世袭,已没了官职,但传到如今四代,仍比寻常皇商体面非常,因此诸位皇子与这些盐商大贾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吴越将养女送给太子,便是投诚,太子派人过来与之接洽,便是应允。
鼓瑟问道:“老爷,不知他们会不会来打扰老爷?”
林如海淡淡地道:“咱们家的画舫本就有人知道,况且我带着玉儿一直在船头上并未进去舱中,一望即知,若是有心人,必然会见我,若是无心于此,那就另当别论了。”
鼓瑟一怔之间,便见那艘画舫越来越近,丝竹之声亦越来越响,显然是其中有人看到了林如海,又见船头上立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身形瘦削,儒雅非凡,另一位身着绛色茧绸面的大氅,随风翻飞,却有些凌人之气,最后一位则是吴越。
林如海眯眼望去,眉头一挑,心中暗暗有些诧异,怎么是他?
待两艘画舫并头而行,挨得极近,几乎擦边,到了此时,鼓瑟方认出来那身形瘦削之人竟然便是苏黎,另一位白面微须,身形肥胖,却不认得是谁。
苏黎微微一笑,虽是冬日,却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道:“如海,好久不见了。”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苏黎,另一位则是太子的乳父贺信,遂抱着黛玉站起身,道:“金陵一别,也有三四年了,原本想着你今日该当仍在京城才是,不想你竟到了扬州,既来此处,如何不提前说一声?也好为你接风洗尘?”
说话时,林如海目光微闪,心神恍惚,若苏黎投奔到太子门下,他倒是明白上辈子为何苏黎未曾败落于金陵之时反而是后来突然亡故,导致只剩出家为尼的苏青玉了。恐怕苏青玉所谓的因病出家,也只是为了避祸罢?
苏黎道:“你忙于公务,哪敢劳烦你?”犹豫了一下,下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林如海正欲接口,便听贺信笑道:“林大人,当年京城一别,屈指一算,约有六七年未见了,别来安好?这一回正有事相求呢。”
林如海心神一凛,他素知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应,怕是后患无穷,然而他明知太子势颓,焉能与之亲近?何况便是太子最终登上皇位,他此时此刻尽忠的也只是宣康帝而已,并非储君。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太子尽是储君,还未登基呢。
正在此时,黛玉忽然大哭起来。
林如海忙借此低头哄着女儿,不答贺信之语,哪知黛玉一时竟哄不住,在他怀里哭得越发厉害了,声噎气堵,手挥脚踢,没一刻安稳。
苏黎远远看着,顿时好笑起来,看到黛玉,不觉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叹了一口气。
贺信面上微有不悦之色,只听林如海道:“惭愧,失礼了,还请诸位见谅。小女哭闹不休,想是欲见内子,贺大人和苏大人有什么话,改日如海做东,咱们再说罢!”说毕,抱着女儿遥遥挥手致歉,转身进了船舱,命人回转。
待其画舫走远了,贺信方看着苏黎,似笑非笑地道:“苏大人,听说你和林如海好得很。”
苏黎淡淡一笑,道:“不过是曾经在应天府一处为官罢了。既一处为官,自然有所来往,虽是同窗同年,实际上相见相交不过就是在应天府做官的那几年。”
贺信冷笑道:“苏大人竟是别说这些假撇清的话才好,谁不知道你们两家亲厚,不然殿下也不会特特派大人过来。大人见了林大人,该好生同他说说,向殿下投诚,辅佐殿下,有朝一日殿下登基,必然许以权倾朝野之职。”
苏黎听了,不由得暗暗苦笑,即便不投诚太子,以林如海的本事也能做到权倾朝野的职位,如今他不过三十余岁,便已是圣人的心腹了,何必再投诚太子?
因此,苏黎摇头道:“我虽与之有旧,却未必能劝得了他。”
贺信一脸不信,转头看向吴越,道:“林大人到此也有半年了罢?你瞧着如何?可有什么短处把柄?你们都是本地根深蒂固的盐商大贾,可别说竟然一无所知。”说话时,贺信瞪了一眼从舱中出来的几个美貌女子,惊得诸女连忙退了回去,不敢走近。
苏黎微微一叹,并未言语。
吴越却是凝思片刻,半日方道:“实在是没有。林大人就像是做过盐运使似的,对盐政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丝毫都瞒不过他。便是为人,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平常我们送礼,三节两寿,他也收,并未特立独行,但是从来不收替人办事的钱,从来都是奉公守法,连带我们都少了许多利益呢,不过一样,盐枭也少了许多,真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贺信神色一敛,有些震动,沉吟道:“果然如此?”
吴越点头道:“哪敢哄大人?确实如此。我们私下都说,难怪圣人单单点了他做盐课御史呢,真真是铁面无私的,到任半年了,没从公中捞一钱银子。”冰炭敬并三节两寿等礼都不是公中的,饶是吴越替太子办事,也暗暗佩服林如海。
别人做这盐课御史都是为了捞银子,哪怕只一任也足够了。他倒好,虽说他平常得到的礼物每年也有一二万两之巨,毕竟所有的盐商大贾都得奉承他们家,每年送出的礼物都价值千金,但跟盐政的油水相比,连九牛一毛都没有。吴越记得清清楚楚,甄应嘉做盐课御史时,一年便得了数十万两银子,这还只是他们这些盐商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呢,不过他们也都得了好处,何况官场上许多事都是瞒上不瞒下,不会为了这个去得罪甄家。
因此,吴越觉得要想让林如海替太子办事,恐怕极难。
听了吴越的猜测,贺信冷笑道:“那还不容易,若不愿意,不过就剩半年,咱们在京城打点一二,让自己人取代了他便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做这盐课御史。”
苏黎不禁暗暗忧虑。
却说林如海带着黛玉返回家中,忽然一阵风落,竟下起雪来,不紧不慢,却颇为密集,仿佛如玉的蝴蝶在空中翩跹起舞,平添一种妩媚灵动之色,贾敏倚门而看着院中几只鸟儿在树间腾挪跳跃,见到他们忙迎了过来,道:“我正想着呢,怕你们受寒,倒回来了。”
又问黛玉哭闹了不曾。
林如海将熟睡的女儿递到她怀里,笑道:“我原说咱们的女儿是极聪明的人物,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儿遇到了一件为难之事,正自不好回答,玉儿偏在此时哭闹了一回,我便借故回来了,才回程,她便不哭了,只揪着我的胡子。”
贾敏一怔,问道:“什么为难的事?”
林如海搀着她往屋里走去,一面走,一面道:“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乳父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