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曾经向贾政举荐贾雨村,又替贾雨村出了一应打点使费,不过是觉得贾雨村虽有贪酷之弊,倒还有一点良心,惦记着旧恩人,答应替其寻找女儿,即使他答谢甄家娘子只是为了纳其丫鬟为妾,若是早知贾雨村是趋炎附势贪赃枉法的人,林如海绝不会如此。
王子腾和贾赦、贾政等明知贾雨村为人,竟然还与之结交,十分亲厚,可见官官相护,都不是什么正直的人,上辈子他们被贾雨村弹劾落败,反咬一口,不知是否后悔莫及。
如今王子腾虽呈青云直上之势,不下于己,但是只有林如海知晓,新帝登基后,王子腾升为九省统制,名为升,实则降,九省统制纵然威风八面,却哪有京营节度使来得位高权重?后者毕竟掌管神都京营。不过,九省统制在别人眼里也的确是高升了。
相比较而言,林如海更愿意结交史鼐史鼎兄弟,而非和贾雨村一伙的王子腾。
史家虽也有恶,兄弟二人却都有自知之明,凭本事封侯,又缩减用度,并没有为了面子就讲究着排场,也没有因为荣国府的荣华富贵而与之亲近,反倒有些疏远。且他们亦曾善待史湘云,只不过史湘云吹毛求疵,觉得不如在荣国府处处有人服侍,反觉得委屈罢了。在林如海看来,史鼐夫妇对史湘云已是十分仁至义尽了,既带她应酬交际,又与她早早定了极好的亲事,至于史湘云手里没钱,又要做针线,史家夫人小姐均是如此,不独她一个。
林如海常常感慨万千,若是自己的黛玉遇到如此明理的人家,哪怕财产悉数被侵吞,大约他们也会给黛玉留下一些傍身,且会给她寻个极好的终身,不必像在贾府那样郁郁而终。
林如海记得很清楚,史湘云出阁的时候,十里红妆,史家半点没有俭省,若真是苛待她,哪会如此。史湘云母亲留下的嫁妆,父亲留下的私产,过了多年,许多都不能用了,诸如衣料被褥等,便是首饰家具也不鲜亮了,都是史家另添的。
何云说完王豪的来历,又道:“王知县如此对待金家,一是贪心不足,二则未尝不是为了打压金家的生意,好让王家的姻亲薛家在金陵一家独大。”
林如海顿时了悟,道:“是了,我怎么忘记了,瞧我这记性。金家的生意可比薛家做得大,丝绸、胭脂香粉、茶叶这三样乃是江南地面上最好的,也通外国,若不是因为薛家有来历,又有权势依靠,好些户部的生意都轮不到薛家。”
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前尘之事,恍惚记得自己做了盐课御史的时候,常见皆是金陵省的达官显贵巨商大贾,似乎没有听过金陵有什么金家,更不知金凤其人,只记得薛家,虽然不如扬州盐商有钱,但在金陵地面上仍是首屈一指的,想来金家早在之前败落了,不知是否因王豪此人而败,不过在那时薛老爷已经一病死了,其子年幼,其家就此败落。
何云道:“既知王知县来历,大人可还要处置王知县?”
林如海睁开眼,嗤笑一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食君之禄,自当为君解忧,为百姓除难,不然,我做这劳什子官干什么?倒不如回家读书去。”
何云却道:“王家势大,素与贾、史、王三家有亲,甄家亦与其有所来往,在金陵地面上几乎是一手遮天,听说他们家还曾接过驾,在圣人跟前极有体面,王子腾王大人如今在京营中位居要职,大人就不怕这一道折子送上去,与王家结了仇?”
林如海轻笑,道:“怕什么?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今日让我忌惮,我不得不小心行事,但是谁能说将来不是他们忌惮我?”
话说到这里,林如海略顿了顿,道:“我做官也快十年了,该如何做事自然清楚,别说王豪和王家有所瓜葛,便是不相干,我也不会贸然行事。你道真是为了金凤一家之事前去查探王豪为人?我只是不愿麾下有此官员欺压百姓罢了。”
金凤仅是寻常商贾,纵然有钱,也没有那么大的颜面让他亲自出面。
至于金凤的提议,林如海压根儿就没打算收他为奴,世上许多世家达显如此,不过是为了白得许多财物,二者各取所需罢了。他们林家不缺钱,没必要如此,倒让人笑话。
林如海生平最恨不是官员收受贿赂,而是搜刮民脂民膏。
便是林如海自己,做官以来,冰炭敬、三节两寿、各书院束脩没少收过,单是这些,一年就有上万的银子,虽说清官名声好,但是太过遗世独立反而不容易立足,因此他对这些并未婉拒,不过绝不会为了钱而欺压百姓,也不会拿官中的银子。
金凤一事,从小处看是金家走投无路前来投诚,从大处看,却是百姓遭殃,对家资百万的金家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百姓之家?只怕更是变本加厉了。
因此,林如海对此十分尽心。
按王家是贾家的姻亲,林家也是贾家的姻亲,虽说贾史王薛四家情厚,但是论及亲戚,孰轻孰重,自不必细说。林如海年纪比王子腾小,如今的职位也不如王子腾高,但是二人在圣人跟前的体面和得到的重用却是不相上下,因此林如海丝毫不畏惧王家之势,一面打发人替金凤周旋,稳住王豪,一面仔细查访,得若干证据后,连同弹劾的折子一并送至京城。
阳春三月,又是述职之时,王豪既在林如海麾下,其考评皆由林如海做主,重重几笔,再加上弹劾的折子,立时便让宣康帝勃然大怒,尤其是王家豪富,贪污受贿的银钱不计其数,宣康帝立刻下旨,革其职务,命林如海主持查办,按律严惩不贷。
与折子等一同到京的还有关于林如海在任时的功绩,宣康帝先看了折子,越发爱林如海为官清正、刚直不阿的性子,再看其功绩,愈加满意不已,自觉唯有此等官员方能使得账面清明,遂将本想升林如海一级的旨意撇开,钦点他为两淮盐运使,又加虚衔为兰台寺大夫,令其处理完王豪之事后,即刻启程前往扬州与上一任盐运使交接。
盐铁均是肥缺,其中尤以盐政为主,非圣人心腹不能任,每年不知多少人都盯着,甄家本已使力,意欲再任此缺,好得些好处,再没想到竟然会落到林如海身上。林如海今年不过三十有五,竟然做到了这样的地位,可见宣康帝对他何等信任。
其实甄家已经任了数次盐政,最多一次是三年连任,足见恩宠,另外还管着江宁织造府等,皆是肥缺,早就能还上亏空了。只是他们家百年以来骄奢成性,非山珍海味不吃,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奇珍异宝不戴,非金银器皿不用,非龙涎沉速不焚,本家的女儿教养得比公主皇妃还有气派,今有一女已嫁给南安王府世子霍煜了,与其说亏空几百万两是因为接驾,不如说泰半都花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因此纵然未归还欠银,亦越发觉得不够,还想继续连任。
宣康帝不是不知道甄家的所作所为,也略觉自己对他们恩宠太盛,只不过自己年纪大了,越发心慈手软,惯于厚待老臣,可巧林如海出现,便择了林如海,甄家和林如海的岳家是老亲,谅那甄应嘉即使知道林如海接管盐政,也不好与之交恶。
圣旨送到江南需好些时日,何况如今还没写完,因此京城中的诸位官员先得了消息。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忙禀告贾母。
贾母喜上眉梢,念佛道:“再没想到姑老爷竟得圣人这样看重,年纪轻轻便当上了盐课御史,天底下多少达官显贵都盯着这个呢。”
窦夫人、王夫人等都在贾母房中奉承,元春原本就住在贾母房中,亦在,迎春不过三岁左右,又因贾母满心只有一个宝玉,便不在意窦夫人是否将迎春送来,窦夫人乐得把迎春依旧留在东院,命人以大姑娘呼之,不过偶尔带过来在贾母跟前凑趣,倒是三月初赵姨娘生了个女儿,名唤探春,王夫人送到了贾母跟前养活,只说陪伴贾母。
听了自家老爷和老太太的话,窦夫人替林如海夫妇感到欢喜,贾赦兄弟虽没什么本事,这位妹婿倒是好精明手段。至于旁边的王夫人,心中却觉得十分不自在,想当初贾政和林如海当官时都是从六品,如今林如海已经是从二品了,此次一跃数级,端的位高权重,贾敏随之也是二品夫人了,而贾政好容易才升了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王夫人暗暗羡慕,十几年前,谁能想到林如海有今日?那时多少人都远着林家?不曾想,不过十年而已,林如海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亏得在贾敏初回京时,自己还说那样的话。王夫人不是没有眼色,不由得后悔不及,不知将来见到贾敏,她是否会笑话自己?
窦夫人不知王夫人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也只会笑话王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如海和贾敏夫妇若当真记恨她,何必对贾珠和贾琏一视同仁?因此她含笑恭维贾母,口内道:“若不是姑老爷有本事,圣人也不会点了姑老爷去不是?姑太太如今真真享福了,不但膝下儿女双全,而且姑老爷又高升了,旨意一到,姑太太便有了二品的凤冠霞帔,虽说和京城有千里之远,好歹老祖宗不必太担心姑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