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毕竟是男人,秉性君子,除了徘徊于潇湘馆中外,便只随着女儿,他处从来不去,以免撞到女眷,亦不窥探其内室,但是终究还是见到过不少事情,黛玉又并非常常留在潇湘馆,反而常与姐妹们同顽,因此见到妙玉的次数不少。
大观园未曾出阁的诸钗中妙玉年纪最长,年岁倒和林如海所知一般无异,且模样儿生得极好,林如海虽未见过苏夫人,但与苏黎朝相夕处,在她身上能看到苏黎昔日的高傲冷峭之态。妙玉的最终结局,瓜州渡口为枯骨所掳,林如海只是听说,暗叹自己家与苏家百年世家,竟都落得一个后继无人的下场。
因此乍然见到苏黎,林如海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甄应嘉听了,笑道:“原来却有这样的渊源,如此倒是更好了,相处也更和睦。”
苏黎清高远胜林如海,亦不及林如海圆滑世故,况素来不大瞧得起甄应嘉,虽在甄应嘉麾下为官,却深恨甄家等一手遮天,得罪了不少人,故只是一笑,道:“掌管应天府之事,卑职本就觉得力不从心,如今得如海相助,自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
林如海因明白苏黎本性,略一思忖便知宣康帝所谓有人告苏黎贪污受贿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定然是有人不满他为应天府知府,或许是他得罪了人,大约还有人妒忌苏家的百年基业,苏家五代,至苏黎仅他一人,所有财物尽数归他,不知上辈子苏黎死于壮年是否与此有关,只剩下一女遁入空门。按苏黎之性,怕是即便躲过此次劫难,也躲不过将来别人的算计。
念及于此,林如海笑道:“我可不敢当此赞誉,竟还是你做主,我辅助要紧,我不过是你麾下同知,但是同知便有二三人,非我一人,哪能越俎代庖?”
苏黎摇头道:“我难道还不知道你?”
他虽然性子高傲,目无下尘,但是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前来查探消息的官员早已到了金陵,暗中窥探,又走动各处,只是自己家财悉数登记在册,并未无端多出一笔所谓贪污受贿的银子来,他们眼下并无证据,方未回京罢了。
林如海听了,亦是一笑。
当下见过甄应嘉这里的各个官员,甄应嘉在金陵何等地位,他既念着与贾家的交情,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不必他交代什么,只需亲自给林如海引见金陵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便知道其中的意思了,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必然都不敢为难林如海。所谓人脉便是如此,即便林如海有心依靠自己的本事,但却也不会对此拒之门外,毕竟他为官多年,最知道其中的门道,往往有一些官员外放后,因当地没有丝毫人脉,屡次为人所难,不好大展身手。
较之京城,金陵鱼龙混杂,常常罔顾国法,几乎都是以甄家马首是瞻,林如海若想好好做官,为百姓谋福祉,必须如此,清高、不屈的性子在这里完全无用,若真是一意孤行的话,不止害了自己,而且不能一展抱负,谈什么辅国治民。
盐课御史是天下第一等肥缺,与铁政一样,一直都是一年一任,便是太祖知晓自己下江南导致甄家任上的亏空,为了让甄家还上这笔银子,额外照顾甄家最多也只让其任了三年而已,如今甄家已不在盐政上了,林如海当年能连任多年盐课御史,未尝不是因为他能屈能伸,而且识趣,懂得官场上的门道,最终就是死,也是死在任上。
从甄应嘉处出来,两人都未坐轿,索性步行回衙门,林如海向苏黎笑道:“明日我便与人交接去了,待交接好了,咱们再一处吃酒,好叙叙往事,你看可好?”
苏黎摇头道:“你有大好的前程,何必受我拖累?你今日难道没有看出来,鲜少有人与我亲近么?京城已派人来查,且正在核查应天府账务,若是挑出不是来,我的仕途便到了尽头,你此时与我亲近,岂不是落了到那时新来知府的颜面?”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你说这话,将我们的交情置于何地?我和你结交,为的只是你这个人,以及你的人品本事,又不是你的品级家世,难道你有了难,或是即将有难,我竟要袖手旁观不成?若真是如此,我也当不起你看重我了。你如今还是应天府的知府,新来的知府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的仕途一定到了尽头?”
他当然不会告诉苏黎宣康帝对自己的许诺,若是应天府的知府当真贪污受贿,他坦然取而代之,心中并无丝毫愧疚,他太明白苏黎的性子,知他不屑于此,虽不能十分确定他是否贪污,但是仍然相信苏黎,眼下只盼着京城来使早日查探明白。
苏黎眼波一动,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既是欣然,又是感激,道:“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还愿意相信我,且不为时事所困,有你一友,当不负平生。”
林如海正色道:“话虽如此,但我与你好,也要丑话在前,你若无辜,我自然为你欢喜,你若是当真做了什么不法之事,别怪我翻脸无情,大义灭亲。我辈读书人,求的是为国为民,可不是自己贪图享乐,置百姓于不顾。你我二人之家彼此知根知底,既不曾缺衣,亦不曾少食,所谓金银珠宝,不过都是黄白之物,富贵了不过多几分精致,终究没什么意思。”
苏黎哈哈一笑,笑毕,脸色十分严肃,道:“这才是你林如海,不负当初先生赐你表字为如海,盖学海如林也,你若一心信我,而置其他于不顾,我却也看轻你了。”
说到这里,他亦道:“你放心,就凭着咱们两家的家业,已经是锦衣玉食,万人所不及,纵然再多几两银子,也不会有比如今更好的东西,我何必为了这些葬送自己的前程?你上任之后,势必触及应天府公务,若是京城来使询问,你不必在意我,只管实话实说,我问心无愧,实不怕他人诬告,但是只怕小人作祟,构陷于我不说,拿出一些不存在的证据。”
苏黎的脸色十分难看,相比于林家,苏家行事难免高傲了些,亲友又少,得罪了不少人,不似林家虽然子嗣不旺,却联姻于荣国府。荣国府行事虽过于张扬,但是与四王八公并甄家都是世交老亲,无论何时都对林如海有所照应。即便林家与他们没什么来往,但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因着贾家的缘故,对林如海额外照应些。
金陵因是旧都城,各家在此盘根错节,都有老宅族人,乃是最不容易为官之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自己如今的职位虎视眈眈。
林如海如何不知苏黎所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圣人虽仁厚慈和,但是英明神武,许多官员的人品都记在心里,派来的官员我亦认得,且知道他们最是刚直不阿,只要你无辜,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苏黎叹道:“唯盼如此了。”
说着,忽然笑道:“此时担忧无济于事,唯看天命罢了,你也别替我担忧,倒是我年初得了一位千金,你若去我们家,可别忘了备礼。”
林如海听了忙道恭喜,笑曰:“放心,我给令千金备礼,明儿你见了我家的哥儿,少不得也得破费一二,我定然是不肯吃亏的。我如今只此一子,名唤林睿,已经两岁半了,再过一年,我便要给他启蒙了。”
关于妙玉的身世只是他的揣测而已,也不知道苏黎之女是不是她。
苏黎一听,笑道:“更该恭喜你,有了这个哥儿,便是后继有人了。不过我对此不甚在意,我家玉儿生得格外伶俐,你见了必定喜欢,臭小子有什么好?还是女儿贴心些。”
林如海一怔,道:“令千金也叫玉儿?”
苏黎笑道:“正是,小名青玉,她生于柳色吐青之时,玉是无暇之宝,兼之贱内娘家姓柳,我便与她取了这个小名儿。怎么?难道你家也有人叫玉儿不成?真真是不得了了,你也玉,我也玉,这个玉字,竟俗了。”
林如海笑道:“殊不知大俗即大雅,生僻的字儿倒更显诡谲,反不如这些俗名来得更雅致。倒是也巧了,我如今虽无女儿,却已经给女儿拟定了名字,名叫黛玉。”
苏黎念了两遍,不禁拍案叫绝,道:“亏得是你,果然比我女儿的名字更显得雅致些。”
林如海得意一笑,他的女儿自是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苏黎性子上来,忽道:“不行,我女儿的名字岂能逊色于令千金?我回去定然要好好翻翻书,给她取个出色的学名才是。”
林如海暗笑,难道他不知道黛玉也是乳名?既好好生抚养黛玉,自然也会给她取一大名,和兄弟一般,不分彼此。上辈子他虽将黛玉当作男儿教养,也令其读书识字,但终究不够豁达,竟未给她取一大名,至于幼子,因恐养不活,一直未取大名。
苏黎忽然抚掌笑道:“有了,就叫妙儿,你看如何?”
林如海一听,顿时怔住了,难道苏黎之女苏青玉果然便是上辈子所见的女尼妙玉?妙玉似僧非僧,似俗非俗,说是女尼,却是带发修行,又有丫鬟婆子服侍,处处都是大家小姐的气派,若是她的话,倒有几分可能以俗家名字作为法名。
苏黎大笑道:“就叫妙儿,苏妙,将来你若不给令千金取个大名儿,我非笑话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