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我后来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苏悦生,天气很热,阳光灼烈,他立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身形笔直,双手插在裤兜里,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他脸上,活生生面如冠玉。一瞬间我差点吹口哨。在医院这么闷气的地方,见到个眉目清朗的男人,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我觉得护士是瞎眼了,这样的男人,我哪儿配得上。
我以为那时候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程子慧心里不快活。所以他把我从医院接出来,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带我认识他的朋友,在我身上打上他的专属标签。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人,程子慧受了这一激,差点被气得半死。
总之那时候我们就这样开始一种很奇怪的关系,说是情人吧不像,说是朋友吧,也不像。后来我一直觉得就是那会儿开头开错了,所以后来才那么一塌糊涂。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已经认得他。那一次见面,并不是开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觉得晚上的蟹黄豆腐不好,吃得我堵在心口,胃里难受。大约是我脸上的神色特别不好看,苏悦生问我:“你不舒服?”
“没什么,我要喝点酒。”我让服务员给我换了白酒,也不用服务员倒,就用喝香槟的杯子斟上,汩汩地灌了整整大半杯进去,才算觉得胃里舒服了点儿。我喝的时候苏悦生就看着我,但他眼里并没有担心,而是一种我形容不上的情绪,好像是可怜我似的,我就受不了旁人可怜我,所以原本只打算抿一口的酒,一仰脖子就全灌进去了。
火辣辣的酒液像刀子,从胃里一直戳到我的喉咙口,借着酒劲我问苏悦生:“我要是把所有的钻石都还给你,你能不能回来?”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直打鼓,脸皮也在发烧,也不知道是酒意往上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觉得眼睛热热的,我拿手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这一开头,就没忍住,我坐在那里眼泪哗哗地往下落,从我妈的死,一直想到最近自己差点没命,这二十几年来我一条贱命,在生活湍急的河流里,几乎被击得粉身碎骨,我苦苦挣扎,熬到今天,却终究得不到救赎。
我小时候多么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星期天会带他们去公园,走路的时候会一人牵一边他的小手,路过水洼的时候,父母一提手,小朋友就像荡秋千似的吊起来,他们咯咯地笑,我在旁边嫉妒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别人有爸爸妈妈,别人有新衣服,别人有好吃的零食,别人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必须学乖,从小就要听话,不给妈妈添乱。想吃的东西要装作压根就不想,不能嘴馋,不能闹着花钱,更不能让我妈为难。
这世上很多很多的幸福,我都不曾有过,我仅有的一点点小幸福,老天还看不顺眼,会把它夺走。我上辈子一定恶贯满盈,所以这辈子才会受这样的报应。
我其实哭起来并不好看,在苏悦生面前,不漂亮还真不如死掉。当年和现在他大约唯一觉得我顺眼的地方就是色相,若是连这都没有了,我才真是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忍不住。
第二十三章
我哭了很久,因为烟灰缸满了,全是苏悦生抽的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的,只有无聊的时候才会点一支,今天我坐在这里一劲儿哭,可把他无聊到了。
我眼皮都肿起来了,只好拿湿纸巾按在眼皮上头,我嗓子发哑,说:“对不住,最近事情太多了,所以才这么无理取闹。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再走。”
说实话,我真的需要坐一会儿,缓口气,我已经绷得太紧太紧,只怕下一秒,就在崩溃的边缘。
苏悦生说:“我送你回去。”
我连忙摇头,坚持拒绝,他几乎是讽刺的笑了笑:“以退为进这一招的火候,可别用老了。”
我带点怯意看着他,他说话永远这么刻薄,有时候我装得过分,他立刻会让我下不来台,我没辩解,反正所有的花招在他面前不过如是,他说:“行了,走吧。”
苏悦生还是讲风度,站起来的时候还替我拿外套,走到台阶底下,我没看到他的司机,我想起来他适才也没给司机打电话。
酒楼的泊车员把车开过来,原来苏悦生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线条简利的单门跑车,是这世上最昂贵的跑车之一,非常罕见的星海蓝,苏悦生喜欢这个颜色,一定是特别定制。
他坐上驾驶位,看我还怔仲地站在台阶上,于是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坐上副驾的位置,规规矩矩系好安全带。
说实话我很少坐苏悦生开的车,虽然认识的时间久,但平时我们见面就不多,他偶尔支应司机接送我,我都不知道苏悦生还挺喜欢跑车,这么极致的限量款产品,不是痴迷跑车的人,是不会花上好几年时间等待定制的。
苏悦生开车很规矩,在城市蜿蜒的车流中穿行,并不超速,更不会闯灯,我们停在路口等红灯时,大约是因为车太好,所以旁边好几辆车的车主都朝我们吹口哨,甚至还有女人。
我转脸看苏悦生,他表情冷漠,眉眼清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他走神的时候会下意识用手指敲着东西——现在他就正敲着方向盘,绿灯都亮了,他还没有换档,引得后面的车纷纷按喇叭。
在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唇,我也只好不说话。
一直到我家楼下把车停稳了,我道了声谢,推开车门正打算下车,却被他拽回去了。我一直被他拖进怀里,然后他一低头,就吻住我,我的腰被排档硌得生疼,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因为被他一直吻进电梯里,幸好电梯是一梯一户,不刷卡进不来。我都顾不上电梯里有监控了,苏悦生的吻实在是让人意乱情迷。
最后按自己家门锁的时候,我都在哆嗦,因为苏悦生已经把我裙子拉链拉掉一半了,我们迫不及待滚倒在玄关的地毯上,我竟然还记得用脚把门给关上。
哦!是谁发明的欲仙欲死这个词,真是欲仙欲死啊!
从地板到沙发,再从沙发到浴室,从浴室再到床上,从床上又回到浴室,漫漫长夜,正好用来不知羞耻。
不管怎么说,感官的愉悦还是令人脱胎换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纱布,被生活的大手捏着,这里擦擦,那里揩揩,积满了污垢,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现在么,被狠狠清洗,被蒸汽一遍遍熨烫,最后服服贴贴,舒舒展展,恢复雪白柔软的最初面目。
我在这种温柔的舒展中睡着了。
早晨我醒的时候苏悦生已经走了,不过他的衣服还在这儿,也许是让司机送了一套来换上,他那个人有轻微的洁癖,同一件衣服绝不能穿两天。
我收拾地板上散乱的衣物,他的外套,他的衬衣,他的裤子,他的内衣,他的袜子,统统都是苏悦生的味道。我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又把他的外套给捞出来,这个得干洗。
我在干洗店的时候接到陈规的电话,他用十分兴奋的语气向我描述,早上他给我打电话,结果是压根没睡清醒的苏悦生接的。
“你们俩又好上啦?”
“什么好不好,说得跟什么似的。”
陈规故意噎我:“这次还不把金主牢牢抓住!可不要像上次那么狼狈。”
我会,这次我一定会。
我其实没太想好应该怎么办,但我积极主动的改变相处的模式,比如特意在家学煲汤,等苏悦生过来的时候,端给他尝。虽然我没说是自己煮的,但他一定吃出来了,因为他微微皱了皱眉。
“不好吃?”我问他。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只说:“还不错。”
我跟“濯有莲”的大师傅学了好久,在家里试过好多遍,熬得像模像样了,才敢煲给他喝。
我有点讪讪的把碗收起来,自己到厨房去,把那罐汤倒掉。一边倒一边跟他大声说笑:“我这不是心血来潮么,最近有点闲得慌,你说我要不要上老年大学去报个班,学学国画什么的。”
他坐在餐厅里,看我把整罐的汤都倒进水槽,垃圾处理机轰轰的响,把那些原本就熬得酥烂的食材搅碎成泥,然后冲进下水道。
最后他说:“你要学国画,我让人给你找个老师。”
“算了吧,我也是随口瞎说,我这脾气哪能学画画,一急还不把纸给扯了。再说了,要让我成天画一百个鸡蛋,我还不如先拿颗鸡蛋撞死。”
“油画才要画鸡蛋,国画不用。”苏悦生静静的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都有点发虚了,但我挺直了背,我又不欠他。我把围裙解下来,一溜小跑到他面前,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轻佻的问:“公子,汤虽然不咋样,但小女子诚意可观。现在公子可否沐浴更衣,让小女子享受一番?”
要搁以前,苏悦生估计早就翻脸了,可是大约这次是真抓住了他的痛脚,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今天我没兴趣。”
我笑嘻嘻自己洗澡去了。
再没兴趣,还不是乖乖躺在我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