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虽不通庶务,往年当官时却也闻得薛家豪富,又与贾家、史家、王家同气连枝,虽不知眼前二人是否真是薛家之人,也知道上了金陵这两人便做不了假,去上一次也无妨。原想去投靠老丈人,又想到自己那丈人的人品,若这二人真是薛家之人,倒比投靠封肃要好上许多。但这读书人到底有几分气节,只听他道:“无功不受禄,甄某岂可麻烦薛老爷。”薛老爷笑道:“犬子明年便要去应童子试,家中并无能辅导犬子之人,先生有这般学识,若去金陵,届时便领犬子去向先生讨教一二。”
第3章 便当两个
转眼又是年初,薛老爷早已带着薛蟠回了金陵,如何选定水域,如何将培育育珠细细告知所请工人,又去了扬州买了胭脂香粉带回,薛蟠如何遣人打听林家诸事,又如何帮甄士隐购置房舍田地,暂且略过不提。
薛蟠自回金陵后,薛老爷便不叫他再管生意诸事,只叫他好生读书已备童试。薛蟠每日不是在书房念书,便是做了文章向甄士隐请教,竟无一日可歇。每日略闲时,便向宝钗宝簪吐那苦水,宝钗宝簪心下暗暗同情,道这薛蟠近日,果然是苦不堪言。
这日,薛蟠又外出请甄士隐指教,宝簪同宝钗便在薛蟠书房翻那些小说话本,见一本书名为《封神演义》,姐妹俩便拿出来看了两个时辰。直看到最后封神,宝钗气愤地将书盖上,道:“那元始天尊岂可如此,我在那封神榜上,竟看到了云霄仙子。”宝簪听了只冷笑道:“这有何奇怪,那十二金仙于黄河阵斗不过三霄本就该认栽,元始天尊同那老子竟会出手杀了琼霄碧霄收了云霄,云霄仙子死在他手上又算什么稀罕事?”宝钗又气道:“这行径竟叫我为他羞愧死,人小孩子打架,兄弟姐妹出手相帮尽有的,长辈在也只有调停的,竟从未听说过小儿打架,自家小孩打不过别家的,长辈出手将别家小孩痛打一顿的,若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宝簪心下笑道,只知道薛宝钗端庄平和,竟也有这样的时候,想来这小女孩儿心性都差不多,不过宝钗死了父亲,哥哥不争气便罢了,还四处惹事添乱,才叫她小小年纪便藏起了自己的真性情。想到此处,宝簪不禁可怜起宝钗来,便不想叫她为着本书坏了一日的心情,笑道:“姐姐何必想这些,说什么武王伐纣,不过是些乱臣贼子,妲己不过是个女孩儿,闹得出多大的风浪?当年褒姒不过爱撕些彩绢,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玩得起,并不是什么金啊玉啊的,用的了多少?周幽王为让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也不是褒姒叫他如此为之,世人便把亡国怪在了女子头上。这书不过是为乱臣贼子洗白,有什么道理可言。再说这封神演义里的武王,他爹有百子呢,帝辛只有二子又皆是嫡出,他伐纣可把帝辛荒淫无道给扯上了,二子便算荒淫,莫非文王百子那便是正淫了?”
宝钗先是听宝簪说的颇有道理,也纳闷她小小年纪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听到后来又羞又臊,顾不得之前诧异,只急着上前拧她的脸笑道:“小小年纪说出来这叫什么话,什么淫不淫的,这也是女孩子该说的?没脸没皮的,叫我告诉爹爹,有你好果子吃。”宝簪笑着躲开道:“姐姐再不会告诉爹爹的。”
姐妹俩正闹着,便听外头下人传话,道薛姨妈叫着吃晚饭,便携着手往薛姨妈屋里去了。进了屋,薛蟠早在了,只听薛姨妈道:“今儿不必等你们爹了,咱们先吃。大丫头这鬓角怎么松了?”薛蟠见了便笑道:“必是二妹妹刁钻促狭,欺负大妹妹呢。”宝钗从丫鬟手里接过抿子,并不照镜子,抿了两下,笑道:“偏哥哥刁钻爱挑事,哪有的事。”又同宝簪相视一笑。薛姨妈见他们兄妹三人亲密和睦,心下欢喜,便叫着上菜吃饭。
饭并未吃几口,便有下人到了,薛姨妈问了何事,那人便道:“姨太太家的珠大爷没了!”
宝簪与薛蟠面面相窥,暗道:这贾珠尚未娶亲,怎么就没了?
却说这贾府的哥儿宝玉,原是在抓周那日只抓了脂粉钗环,平日里又爱红爱吃丫鬟们嘴上的胭脂,贾政最为不喜,只有贾母同王夫人甚是宠爱。
不想他三岁生日这天竟高烧不起,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方才好转,之后便爱读书起来了,比贾珠当年更胜十倍。这宝玉当初衔玉而生,本因爱脂粉钗环招了贾政厌弃,如今竟转了性子,贾母又说宝玉更是胜过当初的贾敬。贾敬原是敬士出身,贾政最敬,听得贾母此说,看着宝玉竟像是如获至宝一般,原是严父,竟慈眉善目了起来,平日里亦只重起宝玉,对贾珠倒是略有忽视。
贾珠自小娇生惯养,十四岁便成了秀才进学,自视甚高,忽多个衔玉而生的亲弟多得祖母与母亲喜爱,难免心下不满。只宝玉当初抓了脂粉钗环,贾政不喜,只盯着贾珠读书,才觉得心下好受些。如今宝玉竟转了性子,祖母、母亲、父亲竟都为着宝玉而疏忽了他,自然不忿,故而他更是用功读书。读书虽是好事,可这贾珠于书中便是不到二十就没了的,身娇体弱,此时他又是气父母只顾宝玉,又是急自己不如宝玉,每日读书不分昼夜,累出一场大病,不出几日便去了。
薛老爷当夜回家听闻贾珠竟读书读死了,吓了个半死,忙叫人去唤了薛蟠来,嘱咐薛蟠明日好好四处走走,或于家中休息亦可,不必上学,又说每七日里叫薛蟠可选两日不上学,倒像是现代的双休日。晚间就寝时又想到贾珠体弱才死,第二日又拖王子腾专请了个师傅教薛蟠骑射,才略略放下心来。
二月底薛蟠参加童试,因着薛蟠年幼,甄士隐也不好说以薛蟠的功力中是不中,只说薛蟠这个年纪,在同龄人中极好。榜一放出,薛家便请人去看,薛家上下皆是忐忑不安,连带着甄士隐也坐不住。忽听下人道:“大爷考中秀才了。”薛老爷才瘫坐在座椅上,叹道:“薛家总算出了个有功名在身的人了。”薛姨妈于屏风一侧亦是喜得抹泪,宝钗亦是欣喜。平日在王子腾家做客,亦有其他人家的姑娘在,开口闭口便是士农工商对姐妹俩很是看轻,倒是王熙凤厉害,几句话便把人挤兑回去,很是向着宝钗同宝簪,如今薛蟠中了秀才,那自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了,岂有不喜的。
宝簪倒是不在意什么士农工商的,这话本是战乱时期生产力低下,商人又只管经营不事农作没有产出才将商户排在最末,现今太平盛世,也要靠着商人才能流通货物。且那些达官贵人家,亦有好些经营铺面,只因他是个官便不算他商户罢了,不过是一样靠着买卖过活,只靠着那么点俸禄如何养得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薛老爷又如何请客办酒种种琐事略过不提。
这一年王熙凤嫁了贾琏,宝钗与宝簪亦去送嫁,凤姐想着日后便见不着了,很是掉了几滴眼泪,宝簪劝道:“咱们家做生意的,总有做京城生意的时候,到时跟着爹爹一起进京,爹爹与贾家二老爷又是连襟,总有再见凤姐姐的时候,只怕到时隔三差五便找凤姐姐,凤姐姐只嫌我和姐姐烦呢。”凤姐心中稍慰,才与姐妹俩告别。
第二年林如海升为户部侍郎,贾敏携黛玉先行进京修缮屋舍,客居贾府数月。黛玉千金小姐,吃穿用度皆与宝玉一般,羡煞三春姐妹同史湘云,到底银钱皆是林家所出,并未用到贾家半个铜子儿,王夫人便是要叫下人议论黛玉也无从说起,想到薛家亦有女儿,便找宝玉提了一提薛家姐妹。宝玉早知宝姐姐林妹妹,却不知宝簪,听了大为诧异,只说很想见见薛妹妹。王夫人见宝玉与她的心一样自是大喜,修书给薛姨妈谈论宝玉同宝簪的婚事。
薛姨妈收到书信便将信给薛老爷,薛老爷虽觉宝玉上进极好,也知贾母是要将黛玉配给宝玉的,便也未当回事,只说:“蟠儿还没定呢,大丫头二丫头都不急,你那姐姐也真是……”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
这年中秋刚过,宝钗带着宝簪于薛姨妈屋里做针线,便听得下人急匆匆跑来说道:“太太,贾家宝二爷没了!”
第四章
宝簪大惊失色,那绣花针当即直直地扎入了手掌。宝钗原在想姨妈既没了贾珠又没了宝玉,不知怎么样的伤心难过,听得宝簪“哎呀”一声,转头看去,吓了个魂飞魄散,早已顾不得什么假宝玉真石头,只托着宝簪的手横看竖看,又要荆芥防风,又找艾叶三七的。薛姨妈素知宝钗稳重,见如此慌乱忙走来看,见小女儿手掌上直直地立着一根绣花针,大女儿急得眼圈发红却又生生把眼泪忍着,直道:“我的儿,从来连个手指都没被扎过,哪里受得了这个。”说着,竟要叫人去请大夫。宝簪见她俩如此,忙道:“妈别急,把针拔了擦些酒,取个棉团按上也就是了。”宝钗听了,亦想起平日里薛蟠习武伤了也是用酒,便叫锦墨去取酒来,又叫莺儿细细看着,将针拔了去,擦了酒按上面团,又看了一阵才放下。
薛姨妈道:“怎么就扎了呢,把你姐姐给担心的,还疼不疼了。”宝簪上一世无父无母,别说是针扎,小时被那满是铁锈粗钉穿手掌亦无人在意,心下感动,哪里还敢说什么疼,再叫她们担心,忙笑道:“并不疼呢,都是我的不是,吓到妈和姐姐了。”宝钗见宝簪只倒抽气并未喊痛,想来无甚大事,亦放下心来道:“妈瞧瞧她那没心没肺的样,从来只见人扎了指头的,并未见过小半根针没进手掌的,就这样还敢笑呢。”薛姨妈见宝簪无事,又见那下人还有话说,便叫宝钗同宝簪先回房去,二人便去了宝钗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