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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沅遭遇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最后她从接连不断的颠簸中猛然惊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呆愣地看了一会挡风玻璃外不断靠近的景致,才确定她离开了梦境,只是惊出了一身虚汗。梦境的前半段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醒来前她被淹没在一片水波中,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最终天旋地转似的被卷入漩涡之中。
“我们到哪里啦?”她问关楠。目力所及的路面均爆裂开来,像是被人故意撬开一般。关楠正小心地把车子从旁边较平整的道路上开过去。
“走在县道上了,还有大概半小时。”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楚沅注意不远处红顶的厂房,“那是个大型水泥厂,经常有重型车开进开出,所以路面都被压坏了,这一段特别难走。”
她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有点庆幸这条路把她给震醒了。
过了水泥厂,路开始好走起来。速生桉树护拥的县道两旁是碧油油的水稻田,错落有致的村庄依山而建。苍穹湛蓝如洗,山岭连绵,如美人侧卧时凹凸有致的弧线。偶有几处如竹笋般突兀的石山耸立其中。
“你老家真美。”相较鲸洲之旅,这才像真正的出游。楚沅想象着一个光着膀子、只穿着短裤衩的小关楠在田野中狂奔,被一头脱缰的黄牛在后面穷追不舍,小关楠跑得快断气了也甩不开黄牛,走投无路只能像只猴子一样四肢并用抱着树干窜到了树上。
关楠瞥见她脸上恍惚的笑意,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车子开进红柱绿琉璃瓦顶的村门,沿着宽敞的水泥路驶进村庄。楚沅的好奇心一下子拔高到了极限,在座椅上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左右张望。他们七拐八拐地往里深入,开到水泥路消失的地方,才在山脚一栋两层的白砖墙房子前停了车。
“奶奶,楠哥回到了!”
楚沅一条腿刚跨出来,热情饱满的男声就钻进了她的耳朵,她联想到了部队里的应答声。
“我弟弟,关子龙。”车顶对面的关楠及时给她释疑,说罢走到尾箱把侯月先前准备好的礼品提了出来。
她像个小媳妇一样跟着关楠进了门。进门先入眼界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粗糙的大男生,楚沅马上反应过来那是关子龙。
“二姐。”关子龙红口白牙地对着她笑,样子倒有些腼腆。
“二姐,”关楠不怀好意地重复了一遍,“这名号真适合你啊。”
楚沅瞪了他一眼,又冲关子龙笑笑。
门厅往前走便是天井,边上摆了几盆花草,关家伯母在拔鸡毛,婶婶在洗青菜。楚沅一一和她们打了招呼。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正对大门的房间前,枯皱的双手正在用梭子编织一米左右的圆锥形渔网。
“关楠,你把你小媳妇带回来了啊。”奶奶听到关楠的声音,放停手上的渔网目光停在楚沅身上。
关楠目光在奶奶和妹妹间交替移动,无奈地解释道:“奶奶,那是妹妹,你上次见过的啊。”
“子琪明天才回来,你哪来的妹妹啊。”关奶奶低头从老花镜上方责备似的瞧着关楠。
天井里传来哄堂大笑,楚沅登时尴尬得双耳烧红,哭笑不得地说:“奶奶,我是沅沅啊。”
关子龙笑着安慰道:“奶奶上了年纪记忆力不好,老忘事,你们就别跟她较真了。她每见到个姑娘来找我,都硬说人家是我老婆,害得人家姑娘都不敢来找我了。”
她偷偷瞥了关楠一眼,恰好撞上他的目光,窘得如触电般抽回了视线。
关楠放下手中的礼品,又带她见了正在厨房忙乎的大伯。楚沅说要帮忙,却被大伯客气地轰了出来。除了刚才见到的人,关家还有在水泥厂工作没空回来的叔叔,以及早已出嫁的大姐关晓莉。
“等明天关子琪回来我们就去大姐家吃烧烤。”关子龙兴致高涨地告诉她。
饭桌摆在通风透光的门厅里,因关家的房子靠近山脚,门前开往人并不多,只偶尔有挑着扁担从山上干农活回家的农户路过。
“关楠,你怎么不给你媳妇夹点菜啊,就顾着吃自己的。”开席不久,关奶奶埋怨地瞅着关楠。
众人又是心照不宣地轻声笑,连大伯也后知后觉地逮到了笑点。
关楠拿筷子的手一僵,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埋头苦干不敢吭声的楚沅,突然来了逗弄她的念头。桌上有一盘香芋扣肉,她貌似很喜欢那些芋头,关楠无意中见到她夹了几次。于是他笑着夹了一块肥溜溜的扣肉搁到了她的饭碗里,状似怜爱地看着她,道:“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多吃点啊,吃饱了好干活,家里还有两亩稻田等着你割呢。”
她怨念地看着碗里肥得流油的扣肉,挤出了一抹笑。关楠的眼神简直像在说:“你敢不吃哥就弄死你。”
婶婶咯咯笑道:“关楠,哪有你这么欺负沅沅的。”
“快吃快吃,等会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关楠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怂恿道。
楚沅怀着赴死的决心咬下了扣肉皮,苦笑着在关楠“含情脉脉”的眼神中一口一口地啃掉油腻的扣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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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太过毒辣,关楠等吃过了晚饭才带楚沅进村子逛。路上遇上一些以前熟识的小伙伴,他们见到楚沅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你老婆啊?”毕竟能让关楠带回老家的女人肯定和他关系不浅。
关楠起初会如实解释,但有些人并不知晓他爸妈已经离婚,害得他又得把这段说一遍,实在头疼。后来,楚沅见状总会替他把话解释清楚,倒省了他许多事。他开始反思中午逼她吃扣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扣肉妹。”想起饭后楚沅给他背后重得几欲吐血的一掌,关楠刚涌起的愧意荡然无存。“我们去那边的草地。”说罢他扭头沿着小径上了向阳的山坡。
楚沅怨念的目光几乎都要将他的后脑勺辐射得秃头了,他依然走得心无旁骛。他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她坐到了旁边,也学着他躺了下来。
山坡下蜿蜒着清澈的小河,河岸两头牛低头吃草,放牛人不见踪影。夕阳给视野范围内的景物都镶上金灿灿的光边。听关楠讲以前他姐姐来这里放牛,他就和其他小伙伴在河里玩水。四周没有嘈杂的车声和碍眼的人群,只有柔和的夕阳和寂静的微风,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同时也是约会的原貌啊。
意识到这点,她忍不住偷偷溜了关楠一眼,他却闭上了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少女般浪漫又不切实际的念头悄然冒出来,她坐起来抱住了膝盖,眼神放空地盯着脚前方的草地。
关楠突然扑哧笑了出来,她惊觉回头。他从脑后抽出手指了指她的头发,笑着说:“你现在像披着个破麻袋一样。”
她马上伸手摸上后面的头发,手指触到了许多支楞出来的硬东西,揪到眼前一看,原来是草地上干枯的碎草梗。她本来就是卷发,加上一直披头散发,刚才睡到草地上的时候把草梗都蹭在了头上。
她一边发出宛如呜咽的声音,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草梗摸掉。关楠看着她因为看不见背面而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
“你还笑啊。”她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一脚,“快帮我看看还有吗。”
“哎,还是我帮你吧。”他坐起来拍掉双手的草屑,“别乱动啊。”
关楠坐到了她身后,把草梗一根根地帮她拔^掉。草梗都清理完,他以手当梳轻轻顺了一遍她的长发,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怪大多数男人的初恋情人都是长发飘飘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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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沅第二天早上醒来下楼,发现门厅里多了一个长马尾的女孩,肤色……跟关子龙的有得一拼。
“沅沅姐,你别这样看着我。”关子琪双手捂住脸,自来熟地哀嚎道:“我刚军训回来。”
关子龙在旁嘿嘿笑,说:“这回别人肯定相信我是你亲哥了。”
关子琪放下双手瞪了他一眼,走过来拉着楚沅的手,亲热地说:“姐,你想不想看他们小时候的照片,可有看头了。”又神秘兮兮地凑到楚沅耳边旁,悄声说:“特别是楠哥的。”楚沅惊喜地朝她挑挑眉,重重地点了头。
这两个女人就此勾结到了一起。
楚沅到厨房里夹了几只包子,用瓷碗盛着端到了关子琪的房间,关子琪也从奶奶的房间将相册搬了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用筷子叉着包子吃,楚沅将相册摊开在书桌上,关子琪在旁给她介绍里面的人和所知道的事。
“这是二伯大学毕业的照片,据说当年他可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呢。”关子琪指着一张霉菌朵朵开的毕业照。
楚沅大口塞进最后一块包子,将筷子搁回碗沿上。她小心翼翼地将相片抽出来,翻到背面果真见到一张对应的人名表:燕阳医学院一九八几年临床医学专业某班的毕业生留影。她找关长添的名字时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侯月。
她妈妈的姓氏并不常见,她几乎没有怀疑是其他人。再对照正面的人像时,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楚沅的感觉有些微妙,原来两人认识得比侯月认识楚益阳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