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白多于黑的头发还有略微佝偻的瘦削后背,让我以为她是个老人。
但她随即转过身,让我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让我无法形容的脸,她的五官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或许是因为它们都太正常了。正常得像是被人安在她脸上的,并且各自为政,没有一点儿联系。
那张脸与我所见的那张照片上的她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但我知道,她是程瑾,她就是程瑾。
小施从驾驶座下来替他们打伞,我看到严子非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以免她淋到雨。
我也看到她仰起头来,对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让她怪异的面孔变得柔和,我也看到严子非与她对视时温柔的目光。
纵然她受尽苦痛,但终于历劫归来,而他仍在原地,不离不弃,谁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仍是美丽的,谁也不能破坏那份完整,就像那张凝固了他们最好的时光的照片,谁也走不进去。
我再也不能看下去,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善解人意,车子掉头离开,但是车子侧边的后视镜仍旧照出那双人影。
蜿蜒雨水的镜面上,他们是天地间我仅能看到的人和事。
我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肖将我送到咖啡店,我下车,他也推门下来,对我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我摇头:“不,谢谢你让我看到他。”
“程瑾还没用完全康复,他每天都陪她去医院复健。”
我点头:“我看到了。”
“有一个人需要照顾,他就知道身体要紧了,我看他最近越吃越多。”
我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突然松动了,衷心地说:“那太好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请放心,我是个学生,自然是过一个学生该过的日子,请你转告严先生,让他不要再为我的事烦心了。”
他很干脆地回答我:“好,我会转达。”
我抬起头,肖避开我的目光。
根本不需要,像他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考虑不周的事情的。他让我看到那一幕,就是想要我死心。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我是个不该存在的人,他虽然答应严子非给我一份工作,但他叫他白痴。他也不认同严子非至今还把我当成一份责任。当他觉得有必要替朋友解决我这样一个麻烦的时候,他就顺手做了他想做的。
不,他没有错,何必说对不起?他做地很对,很好,他是我最好也是最贴心的朋友,只是不是我的。
我开口,平静地说:“还有,请告诉他,我祝福他们。”
肖走了,我没有回咖啡店,而是走去了公共电话亭。
我拨了电话,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被我拨了不下十次才成功。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才被接通,那头背景声十分安静,所以传来的语言就变得无比清晰。
他说:“喂?”
我没有出声,只是把听筒紧紧按在耳边,紧得几乎要进入我的骨肉里。
他顿了顿,突然声音急切起来:“常欢,是你吗?常欢。”
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穿过我的耳膜,进入我的身体,随着每一次血液的流动,永不停歇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猛地按断了通话,然后再单调的嘟嘟声中轻声回答了他。
“是我,我爱你,再见了。”
我离开了电话亭,直接去了袁宇的家。
他在,一个人。
他给我开门,第一句话就是:“常欢,你决定了吗?”
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紧张。
我把手里的信封举起来,他瞪着我,急着要说话。
我开口打断他:“借我一台电脑号吗?有些信息得在线填写,我已经把笔记本还给公司了。”
袁宇笑起来的样子吧真如阳光洒落,我知道他对我好,但我不值得。
我想离开这里,不是因为他。
我申请UCLA交换生成功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教授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邮件里说他一直很看好我,相信我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琳达已经回国了,与我视屏通话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对我说到了美国一定要去找她。
小菜十分舍不得我,还说我是这家店里从打工到出国留学的第三个人了,和以前一样,最后只剩下她。
老板拿刚洗过的勺子敲她的头:“你要是能考出去,我也替你庆祝。”
小菜立刻大声回答:“我才不走,我要一辈子留在这儿。”
老板瞪起的眼睛,让我笑了足足五分钟。
我到系主任办公室敲章,一路收获各种各样的目光无数,国经老师签字的时候十分爽快,还特地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努力也最幸运的学生,恭喜你,常欢。”
我知道自己幸运,也知道自己正被人羡慕,但我不快乐,人生就是你最想得到的,永远都得不到。
我还给爸爸打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常欢。”
她一下子局促了,说话都有些结巴:“哦,哦,是你啊,我这就给你爸听。”
我在脑海里描摹她的样子,但我连她的照片都没有见到过,我能想到的只有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还有她转过身对我露出的笑容。
我记得她常把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扎起来,厨房里热,碎发总被汗湿黏在额头旁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用手去捋一下,有时候两手都端着汤碗的时候,还会要我帮一下忙。
我多想能够走到那幻景里去,再替她捋一下头发。
“常欢。”爸爸在叫我。
我握紧了话筒,他也没有错,我没有权利要他永远活在过去的记忆里。
我叫他:“爸!”心平气和地。
他嗫嚅着:“要开学了……我正想过去看看你。”
我对他说:“爸,我申请了一个交换生名额,去美国。”
他啊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惊讶。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声音。
他又说:“已经通过了,学校在加州,那里给全额奖学金,不用自己负担学费和生活费,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学校有通知发给家长,过几天你就会收到。”
他还是不说话,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头竟然传来了抽噎声。
是我爸,他哭了。
“爸……”
他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说话,像是对着身边的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女儿要出国了……她要去留学了,好孩子,我女儿是好孩子。”
我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遮也遮不住。
电话那头是我一辈子潦倒失意的父亲,他用酗酒和暴力发泄自己对人生的不满,我曾经恨过他,也曾经发誓永不原谅他,但我错了,我想他爱我,只要他的一句话,我就能够满足。
三天后,爸爸来了上海。
我已经住回了宿舍,他找到我,什么也没说,就给了我一张存折。
我打开,然后立刻合上。
那里面简直是他一生的积蓄。
我说:“我不能要。”
但他执意把它塞进我手里,然后就走了。
我把他送到车站,上车的时候他说:“有时间就回家看看,你的房间我没动过,还在那儿呢。”
我点头,他就说:“没事儿了,回学校去吧。”
长途汽车司机按着喇叭催客,我一直跟着他,他一只脚踏上车,突然又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
他说:“好孩子。”
我低头,热泪奔涌。
送走爸爸以后我一个人回到宿舍,打开箱子,把两张存折放在一起,仔细包好。
这就够了,它们让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
3
签证面试是袁宇陪我去的,我问他:“你不用开学?”
袁宇笑嘻嘻地说:“我成绩好,导师允许我请假。”
我无话可说。
其实我知道,袁宇嘻嘻哈哈的外表下有一个最值得信任的灵魂,在我需要的时候,他一直在那里。
他对我太好了,我无以为报。
我对他说:“我请你吃饭吧。”
他眼睛一亮:“你做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你要吃吗?”
他像个小男孩一样雀跃:“要啊!走吧,我家有厨房。”
我在他的喜悦面前投降了,袁宇带我去超市,我看着冰柜上贴着的价格发呆:“太贵了,去菜市场吧。”
他已经大刀阔斧拿了不少:“没事,我付钱。”
我固执地把推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不行,说好了我请客。”
袁宇苦着脸:“我不知道哪里有菜市场。”
我忍不住笑了:“走吧,我知道。”
我推着空空的手推车转过一个货架,袁宇追上我,然后差点儿撞在突然停步的我身上。
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立着严子非与程瑾,他推着车,而她正从货架上拿下一盒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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