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住嘴唇,迅速转过身,走出门来。
我鼻子发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剜了一块去,身体发冷,呼吸困难。
看刚才的情形,周与深像是对我积怨已久,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将心里话宣泄出来。那些温和的体贴的面貌,到底是在怎样的一种心理下维系出来的?真心还是伪装?我根本无从分辨。
我只知道,他所说的话虽然严厉却几乎句句都戳中了我,他所指责的那些,我完全无法否认。
陈家扬来求我帮忙,现在却发生这样的事。我的第一反应觉得错在周与深,这种态度对周与深来说本就不公平。如果真是陈家扬那边的问题,那么周与深此刻的盛怒难平,则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
我迅速翻出手机,调出了陈家扬的号码。
无论如何,我要先听听陈家扬怎样说。
我没想到,陈家扬约见的地点会是医院。
入夜之后的医院显得更安静,白炽灯亮着,走廊里看起来空荡而清冷。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了睡在床上的江少仪,和坐在床沿的陈家扬。
电话接通之后,陈家扬什么都没有解释,这已经让我在心里认定,他要对整件事负责任的。所以在来的路上,我是怀着责难的情绪来的。
可是在推开门的这一瞬,眼前的情景让我纵使有再多的话,也都压在了心里。
江少仪熟睡着,陈家扬安静地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目光温柔。
原来一度认定陈家扬跟江少仪在一起,不过是出自功利的目的,而他也承认过。可陈家扬看江少仪的眼神,里面流露出来的感情再真实不过,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是真的爱上她了。
我没有敲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陈家扬发现了我。他没有请我进房间去,而是自己起身走了出来。
病房外的走廊上有椅子,我们隔着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到了这样一个环境里,又面对着眼前这样一个仿佛已经受尽打击身心俱疲的人,我发现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是陈家扬先开口了,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对我说:“玉林,对不起。”
简单一句话,一切都已经清楚明白。我却不愿相信这一切。
“为什么?”我在向每一个人问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直接丢了一个结果给我,我有权利找他们要一个理由。
“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少仪夫家的人处心积虑地要弄垮我们,我们想改变却无力挽回。那些材料积压着,公司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只是想为少仪求一条活路……”
陈家扬说他们将有问题的建材混杂到给周与深的货品里,这种事情,只要将直接负责相关工作的人打点好了,蒙混过去其实很容易。
我强忍住怒气,问他:“你是从一开始就揣着这样的打算,才来找我帮忙的?”
“周与深的公司实力摆在那里,这点损失对他来说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但对我们来说,却已经是死里逃生……”
我终于没有忍住,扇了他一个耳光。
陈家扬挨了一巴掌,许久才抬起头。他眼中有歉意,却没有悔意。
打了他,我的手也一直在哆嗦,“你说得可真轻巧!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那些有问题的材料建成了房子,即使短期内不会出现问题,但谁能担保以后?你们是求得了死里逃生的机会,后果就让那些无辜的人来替你们承担。陈家扬,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怕……”
陈家扬笑了笑,这个笑容里有嘲讽之色,不知是自嘲,抑或是在嘲讽我,说:“根本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周与深根本就不可能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玉林,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你在心智上仍然不够成熟,你至今仍和大学时代没有什么分别,太过单纯,看人看事也过于简单。你真以为,周与深是个轻易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吗?他若真的这么好对付,只怕公司早就不存在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走投无路,所以才选择孤注一掷吗?
陈家扬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我,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他嘴角那一丝嘲讽的笑,是给我的。
“你问我为什么变得这么可怕?不,你错了,真正可怕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先生。我们公司的事情,在业内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认为他既然愿意跟我们签下合约,就是默许了这件事。你觉得电视台这么巧赶在了正式施工前曝光这件事,是周与深走运吗?当然不是,因为从头至尾,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戏码,所有桥段都是由他一手炮制的。假意签下合约,再找人曝光我们,最后他站出来大义凛然地表一番态度,除了赚足了名声,也赚足了广告效应……”
我惊愕到失言,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陈家扬哧哧一笑,有些后悔地道:“以周与深的行事作风,我早该知道,不要妄想从他那里讨得什么便宜。一般人躲他都来不及,我是自己送上门,也怨不得别人。只是他实在也真够狠的,若是真不愿帮忙,大可不加理会,却何苦非要把我们逼到今天这一步?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陈家扬苦笑的样子,看得我脊背发冷,他所指责的每句话,听得我心底发凉。
他们纵然有错,也不过是绝境中求生的可怜之人。周与深若不愿施舍同情他们,从一开始就完全可以选择置身事外,为什么却要如此狠绝地将人逼至这般田地?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完全超出我所能想象和承受的范围。商业上的尔虞我诈,我一点都不懂。
我唯一听明白的,是周与深才是整件事的真正操控者。他有给别人生路的能力,也有给别人活路的机会,但是他却毫不留情地选择了将对方毁灭。
我一直天真地以为,他的冷淡不过是性格使然,他的内心还是温和敦厚的,也会因为我的请求,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可是此时来看,他并不会因为我的请求而选择妥协,所以至少能证明一件事,我对他来说,也许没那么重要。甚至,根本就不曾真正重要过——如唐佳君所说的,他跟我结婚的真正目的,是存在的。
想不到连陈家扬也会这样说,他口中的我过于单纯,说直白一点,实际上就是愚蠢。
从头至尾,所经历的种种,对罗浩也好,陈家扬也好,甚至是对周与深而言,我所扮演的角色,最终所处境地,除了被利用,好像就再无任何价值。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又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心里纵然有诸多念头横生滋长,一时却又觉得茫然。去找周与深吗?我能对他说什么?指责他,再让他将所有事都摊开来说清楚?我既然已经看清事态,就觉得事已至此,他也许再不会对我展露体贴的面貌了。
心里沮丧又难过,这种时候,只想一个人躲起来冷静一下。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推开住处的门,就看到客厅里已经亮着灯,周与深坐在沙发上。
他前些日子虽然搬了些东西回来,但那不过是做样子给婆婆看。他本是不愿意踏足这里的吧,之前在婆婆家,他气成那样,此时不知又有怎样的一番阵仗在等着我。
我关上门,换了鞋子,放下背包,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看着眼前的人,思绪忽然空了。我所接触的这个人,也许从来不曾以真实面貌示人。而他那些我不曾看到的面貌,偶尔一见,只让人觉得有些可怕。我不敢再对他轻易下定论,所以此刻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努力摆出平静的态度,以不变来应万变。
“周先生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还以为,是你有话要对我说。”他的样子看起来冷淡而疏远。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真要说,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以你的性格,没有一进门就给我一个耳光,已经让我十分意外。”他轻轻一扬眉,嘲弄之色尽显,“所以再难听的话对我来说,恐怕也没什么杀伤力。”
我并不想吵架,可是周与深看起来却斗志满满,今晚的事,若没有一个定论,他是不会轻易让整件事翻过去的吧。
我有点赌气地说:“怎么会呢,周先生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实际意义上的金主,我除非向天借个胆子,才敢那样造次。”
他笑了起来,目光却很冷,“看来陈家扬讲故事的能力不错,我猜他不用特意编排我的错处,就已经让你恨不得立刻撕了结婚证,和我离婚吧?”
我也笑,心却慢慢变凉。陈家扬的事,我唯一做错的,是向他求助。他也没有真的因为这件事而让自己受到损失,既然如此,为何还能理直气壮地摆出指责的姿态?
“你错了,他不过是让我看清楚了,我有多么的愚蠢可笑。以为是帮朋友,原来不过是被人利用;以为是受宠,原来还是一场利用。”
周与深嘴角的嘲笑收了起来,可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却还在笑着,这种时候还能怎样呢?尽管心痛得几乎快要不能呼吸,我也不能让眼泪掉下来。这种示弱的行为,矫情又无用,我绝不会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