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爵这个是非多到漫天飞的地方,要想摸清一个人的底细,只要跟在他身后或是站在他所经过的地方,自然会听到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恨不得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扒个底朝天。
那时我已经观察舒默很久了,他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去食堂点上一碗豆浆二两生煎,吃碗早餐七点一刻去教室开始上早自习,午餐永远是食堂最便宜的二十元套餐,晚餐是一碗素浇面。他晚上一直在教室自习到十点半,然后去操场一个人跑上半个小时后回寝室洗漱睡觉。他们寝室一共四个人,除了他之外的三个都是富二代,其中一个就是江小白。据我观察,舒默和他们交流不多。平日里不玩游戏不看闲书,唯一的爱好是打篮球。偏偏球技奇烂外加人际关系冷漠没人喊他打球,更让他陷入了越烂越没人跟他打越没人跟他打越烂的死循环。
总而言之,身为高三党的舒默就是一个平淡无奇中规中矩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却依然成绩平平同时无法融入圣他爵主流社会的死书呆,而我之所以对这个书呆子如此青睐有加,原因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他是全世界唯一能看得到我的人。
我至今仍然没有搞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舒默并不能看到别的鬼魂或是邪灵之类,据他所说他也并没有经历过鬼上身之类的奇闻异事或者襁褓时期被某个陂腿道人点化而开了阴阳眼。甚至一开始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平白无故被激发出的超能力,以至于他想都没想,就把我当成了跟江小白他们一样在圣爵拿读书当幌子把混日子当里子的富二代,偶尔在圣爵的校园里碰到,他还会礼貌而疏离地冲我点个头,然后默默走开。
我们第一次正式交谈是在篮球场。那天我站在篮球场边的大榕树下,看舒默站在三分线外一次又一次地起跳投篮不中。初秋傍晚的余阳温柔中夹着一丝清冷,夕阳像是融化了的冰激凌大喇喇地在西天边摊开明媚的一片,橘红色的阳光好像一只巨大的柔软的纤薄而透明的山羊绒围巾铺在地上,也裹着球场上那个颀长瘦削不断高高起跳又落下的身影,看起来很像某本青春文学杂志的插图。
我始终站在大榕树底下逃避阳光,不知道是我生前就对晒太阳这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免费活动无感还是打从历经了重大质变之后顿时产生了类似于吸血鬼嗜血的作为鬼的某种本能,在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讨厌阳光而喜欢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光明而温暖的东西譬如阳光总让我感到烦躁,仿佛跳进了一只水温过高的大浴缸,能顿时让我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舒默那天在篮球场耗了一整个下午居然一粒未进,想想就算是故意要保持连续投篮三小时投不进也实属不易,这让全程目击的我真恨不得张开双臂仰天长叹一声:这也是个奇迹啊!
第8章 chapter8
“喂!”
舒默回头时的表情很诧异,看上去他没有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他清秀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了起来,浓黑的眼睫毛密密地簇了两排,在阳光下轻颤着,我抱起胳膊冲他扬了扬下巴:“你那样不行的。”
舒默的眼睛越眯越细,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儿,只留下两排小刷子一样的眼睫毛簌簌地扑扇,看起来似乎很疑惑。
我不耐烦地指了指他怀里的篮球:“投篮,你投篮的动作有问题,像你那样永远都投不进。”
我随手掏出一根黑色橡皮圈把头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甩了甩头发,走到舒默身边指了指他的手腕:“压腕,你最大的问题是你投篮的时候压腕太严重。过度的压腕影响了你投球的弧度,也影响你动作的协调性,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使了那么大劲投篮却还是投不到地方的原因。”
舒默有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站在我身后,多久了?”
“投篮的力度主要来自于下身,说白了就是腿部力量;投篮的高度也就是球飞行的弧度来自手臂的控制;投篮的角度和方向来自于手指;手腕是最关键的,是这一切的串联。”我忽略到他的白痴表情,自顾自地退后一步,冲他扬了扬下巴,“现在假设你接到了球,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动作?”
舒默吃力地咽了口吐沫:“预,预备投篮?”
“预备投篮的话就把投篮侧手的脚放在前面,像你这种左撇子就是左手投篮左脚在前。喂喂还愣着干什么,照着做啊!嗯,这还差不多。注意——不管投篮还是突破,脚尖一定要对着篮筐!这会直接影响到你一整套动作的成功率。”
舒默皱着眉头,按着我的指示笨拙地摆起了姿势:“这样?”
我瞥了一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球:“你是木头人?动作敢不敢协调点?持球的时候双手持球在胸前,要持在投篮侧手方向,嗯嗯,就是你左手方向啦笨蛋!记住,这个动作叫“三威胁”,就是可以投篮、可以突破、可以传球。”我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舒默所站的位置与篮框的距离,“你在往后退一点,嗯嗯可以了!出手投篮的要领是‘先向上,后向前’,先是起跳,然后出手,依次是大臂、小臂、手腕、手指,出手后手臂贴近脸颊,食指指向篮筐。”
“你说的这些理论我都懂。”舒默耷拉着眼角,一张脸垂成了一只熟透的苦瓜,无奈地望着我说,“可是实际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嗯嗯,Practice Makes Perfect!不然你以为詹皇是背下整本体育理论就打进NBA的?站好了!”我冲他走了过去,站在他斜前方,“现在说说出手角度,出手角度至关重要,理论上说90度是最容易进球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能够成功入球的最大角度是87度,但那需要出手速度在20米每秒,那也是没有人能做到的。所以——”我侧过身子,冲着舒默摆出了一个示范的姿势,“最合情合理的出手角度是30度到45度之间,这是下限和上限。如果小于30度,球的直径就会大于篮圈在这个角度的直径,直接导致入球困难,就像你刚才最后一个球那样。”
舒默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慢慢地扬起了手臂模拟着我的动作。
“接下来就是拨球,标准的拨球是用食指,拨球的方向一定要向前,这样的旋转和角度才会正确。”
我转到舒默的右后侧,看着他白皙的额角渗出大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落在他的脸颊边,又沿着他的鬓角流到他的下巴,然后啪嗒啪嗒打在他的线条分明的锁骨上。
“OK!最后,记住: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信念。不论在任何时候,不论面对任何对手,一定要相信自己——坚信。信念,信念是最重要的,信念可以改变一切,甚至可以超越生死,何况是左右一只腹中空空的破皮球的走向。”
舒默在三分线外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皙的手掌一下一下大力地拍着球,饱满的皮球和水泥地板不断接触发出“嘭嘭嘭”的碰撞声,像电视剧《隋唐英雄传》里两方交战前擂起的战鼓,蓄势待发的鼓点越来越紧越来越密。终于,他双膝一曲,腾然跃起,扬起的手腕把他的身体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定格在我对那个温润夕阳的记忆里。
我从舒默身后站了出来,眯起了眼睛扬起了下巴,看着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在即将碰到篮板的瞬间稍稍停下,旋即垂直地砸向了那个空空的篮框,紧接着“咣当”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舒默似乎不敢相信似地伸直了脑袋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颗饱满得在地上腾腾跃起的皮球,眼神里隐隐透出不可思议的惊喜。
我挑了挑眉毛,抱起了手臂,不无得意地一笑:“怎么样,不难吧?”
舒默当时看着我笑得很是开心,活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而且还挂着一串子一串字的小露珠。夕阳温暖柔和的光照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似乎也不觉得站在太阳底下有那么难受了。我垂下抱着的双臂,轻轻背在了身后,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喂,我们交个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曾子若。”
“院长亲自设宴你也不给个面子,你预备以后怎么在这家医院混?”我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新来的那个心理诊疗科的主任明显来头不小,你也一点不想去结交下?”
舒默放下筷子,举起面前的那杯鲜榨橙汁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没兴趣。”
我气呼呼地抱起了胳膊:“你对什么有兴趣?”
舒默放下杯子,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吃饭。眼看着桌上的食物饮料被消灭的差不多了,舒默从口袋里抽出一袋独立包装的芦荟湿巾,擦了擦手指和嘴巴,理了理领子和衣角,站起身走了。
我跺了跺脚,跟了上去:“舒默,你老这个样子搞特殊化不行哎,这不是在美国,你那套特立独行不吃香的好吗?读书的时候你拿专心学业斩断一切交际圈搞得一个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现在你还准备执迷不悟?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