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默目不斜视地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丝毫不介意地和我保持着亲密地并肩前行的姿态,他那副胸有成竹到万事无所谓的神情却突然让我气急败坏起来,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伸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更何况,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连一个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舒默坚若磐石的眼神瞬间有了一丝的震动,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仿佛坐落在地震带上的火山,地壳震颤后的瞬间便一切如初,丝毫看不出那深至地心之处的灼热岩浆波涛般的涌动。
我正预备开口再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像遭了电击般的浑身麻痹,我竭力忍住喉咙深处的呻吟,出于本能无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想抓住舒默,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颤抖着的手从他的肩膀里空空划过。微弱的惯性带着我整个身体向前扑,我无力阻挡,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舒默的眼神瞬间黯了下来,他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视线紧紧地落在瘫在地上的我,薄如刀片一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两只手却依然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咬了咬嘴唇,挣扎着向右边望去,一位身着灰黑色西服的颀长身影也正回首朝这边望过来。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淡蓝色棉质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看起来很温暖的米白色喀什米尔羊绒开衫,转过来的脸还真是好看,只可惜此刻和舒默一样一副痔疮犯了的表情,眉头绞成了一个川,右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抵在胸口。
我无力地看着垂在他胸前的那盏泛着闪亮的金属光泽的吊饰——那是一柄小小的银质十字架。
明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看得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那个男人的目光又尖又冷,好像磨得极锐的冰刀片,划过我的整个身体,让我几乎要怀疑他在看的不是一团空气,而是偷了他钱包的毛贼或是抢了他女人的情敌。我浑身乏力地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仰着头望着舒默,用力地摇了摇头。
舒默依然插着口袋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只穿越到现代的木乃伊,他沉默地略略垂下视线看着我,却显然没能领会我的意思。
我看着舒默慢慢地转过头去,把视线投向了他左手边的不远处。不出所料,那个男人看似一直漂浮在空气中无所寄托的目光终于有了踏实的着陆点,我看见他线条清冽斜插入鬓的眼睛中慢慢浮起一层淡如薄雾般的疑惑,他的头略略往右偏了偏,看起来更像是一位优柔寡断不知如何选择的顾客在犹豫地打量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好在舒默没有给他更多窥探的机会,他目光一闪,收回了视线,扬手打了个漂亮的响指:“服务员,要一杯鲜榨西柚汁,打包带走。”
进了医院的大门,舒默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到诊疗室,而是先去了他那间位于走廊隐蔽角落的私人休息室。回来的路上,舒默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侧脸的线条冷得像是结了冰。进了医院,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诊疗室,而是先回了他那间位于走廊最隐蔽角落的私人休息室。他神色平静地开了门,一如既往地在进屋后随手上了锁,脱下身上的外套垂垂地挂着左手臂上,走到沙发右边的衣架上,捏着外套的肩部抖了抖,扬手挂在了衣架上,又取下了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翻手披在了身上。
看着舒默一颗一颗扣着白大褂胸前那排长长的扣子,我觉得心里怪怪的,好像是喝多了咖啡时胸口堵堵的发闷,心脏沉重地扑扑腾腾一下一下往上顶,顶的人直觉得反胃想吐。好奇怪,我心脏明明已经不跳了,居然还会有这种心跳过速的错觉。
“舒默,”我走到舒默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线条清秀的侧脸,忽然意识他居然已经高出我这么多了,即使我还穿着高跟鞋。看来,人只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注意到一些平时显而易见却被神奇地忽略掉的细节。我刚认识舒默的时候,他只比我高出半个头,那个时候如果并肩拍个照的话,我的头顶应该是在他的眉毛处。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我,踩着六七公分的水晶跟鞋,头顶也只勉强够得到他的下巴。原来时光早就已经把他拉长了改变了,这么蹑手蹑脚不知不觉,居然连我都骗过了。
我放缓了声音,目光寻找着他的视线:“你别难受,我没事的。”
舒默沉默着转过身去,拿起搁在办公桌上的保温杯,径直走到饮水机前,慢慢地拧开保温杯的杯盖,搁在盛放饮水机的小脚凳上,缓缓弯下腰去接热水。
哗哗的水声随之响起,我看着舒默弯着腰的白色侧影,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舒默!”
舒默站起身,手里墨蓝色的保温杯腾起了袅袅的白色热气,熏得他的脸蛋和眼睛都湿润润的,连小刷子一样浓密的眼睫毛都被染得湿漉漉的。我刚叹了口气准备走过去,就看见舒默的脸往里侧了侧,开口的声音低沉又喑哑,仿佛是久置不用生了锈的刀切蔬菜时会发出的那种又钝又闷的声音:“你别过来。”
第9章 chapter9
正午的阳光从没拉窗帘的窗台跑了进来,大大咧咧兴高采烈毫不客气地洒了满满一屋,舒默和我就站在这一池光亮里,连同那杯不断腾起白色雾气的热水,寂静无语。
我不排斥阳光,但被它照到也不见得有多么欢喜,独自的时候,还是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会更让我觉得自在。我之所以在阳光下说着笑着跑着跳着站着闹着,那是因为舒默要在阳光下。舒默喜欢站在阳光下,而我喜欢站在他身边。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长时间呆在直射的日头底下,哪怕是冬日傍晚最柔软的夕阳,也会让我产生一种中暑似的眩晕感;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陪他在正午的烈日下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球,就像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会耗掉我三四天的体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去年夏天陪他在海边度假的时候,我始终穿着比基尼躺在大阳伞下装模作样地喝冰镇西瓜汁真的不是因为我怕水。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是因为我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他本应正常的生活,影响到他作为正常人应该享受的快乐,我是他生命里一场不期而遇的意外,从十年前开始,在未知的某一天将会结束,而这幕怪异得华丽丽的剧情是于他于我,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不可抗力。我竭尽全力地粉饰太平,拼了命地故作镇定,却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败在舒默受伤的眼神里。
我们在一起的十年里,他跟我学会了投篮击剑把妹喝酒,从默默无闻成绩平平的插班生变成了玉树临风妙手回春的内科医生,他可以让他的导师多年后还会骄傲地笑着回味自己当年曾有一个多么出色的门生,他可以从鬼门关拉回一个又一个或年轻或衰老的生命,他可以用一个微笑让碧小野那样的小护士们做梦都笑醒。
但他却还是会因为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面前倒下却束手无策而流泪。他碰不到我,帮不了我,医不好我,救不回我,不管他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都是不可能。
这是该死的不可抗力,他怎么样都不行。
所以我常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没有遇到我,舒默是不是会更快乐。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碧小野正举着座机话筒弯着腰在桌子上记着什么,她的身体正对着门口,从她解开三颗扣子的宽大领口可以隐约看到她两大瓣切开的白苹果一样丰满摇曳的胸部。听到舒默来了,她匆匆地挂上电话,抬头冲舒默露出一个殷切的笑容,被刷得粉嘟嘟亮晶晶的嘴唇一开一合:“舒医生,你回来了。刚才院秘来电话,说院长身体不舒服,下午的会议临时取消了,晚上所有科室领导直接去院长家聚餐。地址我已经帮你记下了。”
碧小野急急地扬起了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用隽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记着一行详细的地址,看得出字写得很用力,不知道是因为太急还是什么,有几个勾折的地方钢笔尖都划透了纸背。
舒默走过去的时候两只手还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等到了碧小野面前的时候才一只手抽出来,把那叠因为节省时间提前盖好印章的诊断说明书从碧小野眼皮下拿过来,“哗的”一声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哗啦丢了进去,又猛地合上抽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碧小野,眼神里倒也看不出明显的厌恶,仿佛只是在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碧护士,我不在的时候,请不要随意动我的东西。这是家教问题。”
碧小野狭长的猫眼瞪得又大又圆,大概被舒默莫名其妙的火气吓呆了,微微张开的红唇哆嗦了半天也没吐出只言片语。
“那支笔我不要了,送你好了。”舒默拉开椅子,给她下了逐客令,“走的时候门不用关。”
我看着碧小野强掩着泪水夺门而出的背影,搞不好,她是真的喜欢舒默也不一定。
快下班的时候,我跟舒默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出去逛一圈,要想点事情。他想了想,说让我先回家,他去院长家参加那个什么聚餐。他背对着我,拿着一只浅绿色的塑料水壶浇着窗台上那几盆花:“我尽量晚点回去,你一个人在家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别出去,外面太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