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启动得比美的智能变频空调还要快的高度忠诚感与责任心,让我不止一次地由衷赞服自己当年替他选择专业时的慧眼和明智。但他惊人的忠诚感与责任心所滋生的大义凛然和六亲不认,也时常会让我振臂一呼仰天长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就比如,现在。
“舒医生,今天辛苦喽!”
“对啊,舒医生,好好休息哦!”
“多亏了你啊舒医生,又救回一条人命,太厉害了!我们一定要向你学习哦!”
舒默摘下口罩,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一副晚点再跟你算账的模样,转过身子冲护士和助手以及麻醉师们挥手:“嗯,大家也辛苦了,好好休息。”
舒默推开那扇沉甸甸的磨砂玻璃门的一瞬间,一股强烈得灼人的热浪一下子把我推得老远。那扇门在舒默身后缓缓地关闭,舒默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我皱了皱眉头,等舒默走出走廊才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肯定又要着急。而且……我眯了眯眼眼睛,外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厉害,我倒真要见识见识。
我咬了咬牙,几步小跑,最终贴着舒默的身子冲了出去。
可刚一出去我就后悔了,一阵急剧的头晕目眩袭来,我身子一软,差点双膝跪地了。恍惚中我看到舒默被一群人层层包围住了,我忍住剧烈的恶心,拔起灌了铅似的双腿,拼命奔到走廊的另一头。
我仓皇逃命的背影肯定被舒默看到了,我奔到走廊尽头拐角处转身猫着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舒默沉沉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我所在的角落。我虚弱地和他对望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那包围着他的人群跟着他前进了几步,也就自然而然地……离我又远了一些。
“舒医生?您在听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所有的人都是背着我的,除了舒默。舒默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视线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我看到舒默嘴角扬起礼貌的微笑,听到他低低地应道:“哦,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舒医生,老陈在我们教会服侍了十几年了,跟我们教区里的弟兄姊妹都处得像亲人一般,下午接到他出了车祸的消息,我们大家都急疯啦啦!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互相通知着赶到这里了。”
“对对,舒医生,还好您医术高明,太感谢您了!”
“是的是的,我们都会为您祈福的。”
“太感谢您了!”
“舒医生……”一个略低沉的声音响起,尾音拖得很长,慢慢弱了下去,有点欲言又止的意味。众人安静了片刻,却再没等到下文,另一个清亮些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催促:“老寇,你有什么话要对舒医生说吗?”
舒默眉毛一挑,转而望着他:“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舒医生,我是想问问,”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向着舒默凑了一小步,“您最近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不适?”舒默沉吟了一下,“身体上吗?”
“可以是身体上,也可是……别的方面。”那声音又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我看到他扬了扬手,像是在打着某种手势,“比如,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舒默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余光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投来,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哦您说这个。实不相瞒,我姑妈前几天刚去世,她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感情很好。最近心情不太好,睡眠也很差,偶尔还会梦到她。”
我坐在舒默宽敞明亮的休息室里,悠悠然地翘起的二郎腿,大喇喇地架在他的办公桌上。作为这个城市首批海外人才引进计划的受益者,舒默还是享受了不少蛮实惠的优待。除了直接空降为这家三级甲等医院,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之外,还有六位数的住房补贴,以及七位数的科研资金。
再加上,这间按照他的要求,特意安排在走廊最僻静角落里的私人休息室。
虽然这里比不上他之前设想的,在俄亥俄或者缅因或者爱达荷的某一个宁静小镇子上开一家私人诊所,并且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年到终连人带狗都不会有几名病患打扰而来的清静,但对于他每天白天要抽出三刻钟左右的时间和我独处的要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爱达荷?我疯了么!那里的公路孤独得比黄泉路还要让人绝望好么?!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熟悉的金属碰撞声拦腰截断了在我脑海中的,在金黄色向日葵花海里像蛇一样蔓延的高速公路。
我立刻拔出含在嘴里的手指头,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了房门。我一个人在的时候,无所谓关门不关门,更不要说上锁不上锁。这个房间在走廊的死角,就算开着门也只能看到对面惨白的一堵墙,连带墙角那层落满灰尘的薄薄的蜘蛛网,就算是我做个瑜伽冥想,那堵空无一物的墙也足够给我的纷乱的的大脑提供一个打坐的祭坛了。除了偶尔一两只飞虫,不会再有什么别的生物闯入我的视野。
舒默不一样,不管他在不在,他的房间都要上锁。在医院是这样,回家也没什么例外,这是在国外读书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般来说,像舒默这样如此注意保护自己*的人都有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某种或不可告人或难以启齿的秘密或是阴暗面。而在舒医生这个具体案例下,这个秘密或阴暗面——就是我。
第2章 chapter2
“曾子若!”
舒默的声音明显透露着被刻意压制的熊熊怒火,他一进门便皱着眉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背在身后的手却不忘同时重新旋上保险锁。我立刻堆起一脸温暖真诚的笑容,眼神无比纯洁地望着他,在心里跟自己打起了赌:如果舒医生五秒之内不跟我发火,我晚上就乖乖地呆在家里陪他老人家庆祝生日;如果舒医生在五秒之内跟我发了火,那么今晚就又是我的自由活动时间。
我用余光偷偷地瞄向挂在门上墙壁的挂钟,纤细轻盈的秒针像打了鸡血的竞走运动员一样正动得欢畅,我斜着眼珠紧紧盯着那跟跳动指针,心里开始默默念:“5、4、3、2……”
“曾子若!”舒默三步两步迈到我眼前,一掌拍在铺着透明玻璃板的办公桌面,声音在压抑中还是略略提高了一个分贝,更加彰显出他那难以抑制的怒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命关天!不要在我做手术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会出人命的知道吗?你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责任心和对生命的尊重?趁我全神贯注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给我一个惊吓,就那么让你有成就感吗?”
我看着差一点点就要走到“0”的秒针,暗自叹了口气,心里不知该为舒医生今晚即将孤独地度过自己28岁的生日感到难过,还是为自己即将迎来又一个自由的狂欢之夜而雀跃。
我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之后将视线定格在此刻就停在我正上方十公分处的舒医生的脸上,他此刻正试图用燃烧着小火苗的滚烫的恶狠狠的眼神恐吓我,之所以说试图,是因为他并有成功。这么近的距离,一向会让他分心,以及使他产生一些惯常错觉,比如感受到我的温度和呼吸之类。这些分心和错觉都会削弱他的气势,从而直接造成他威逼恐吓我的企图的流产。
靠着我一贯丰富且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我自然想象得到舒默正把脑袋埋在病人被剖来的肚子里扒着汩汩淌血的肠子寻找大动脉出血点的时候,我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场景。尽管只要一想到那一瞬间,他的脸因为根深蒂固的条件发射所能呈现出的精彩表情,就能让我爽到仿佛在大溪地的沙滩上晒了个通透的黄金小麦色般浑身舒畅,但那也仅是个停在我深深的脑海中的场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除了你第一次以助手身份进入手术室和第一次以主刀医生的身份进入手术室,还有你每到一家新医院的第一次手术,我有哪一回是明目张胆站在你眼前的?”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卑不亢地回视着他,“而且今天,如果不是我,你敢说你能救回那个人?你敢说你不会在那个时候放弃?你敢说你不会由着那两个小护士把他用白布床单盖盖好然后推到太平间?”
舒默眼里的火苗蛇一样扭动着挣扎着,我的唇角牵起一抹得意的笑:“是我用我庞大的责任心和对生命巨大的尊重救回了一条人命,舒医生!不赶紧给我端杯热茶捶捶背,在我耳边道声辛苦了,却对着刚刚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新时代女雷锋气哼哼地瞎嚷嚷什么哪?!舒医生,你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么?!”
果不其然,我们年轻有为医术高明的留美海归舒博士,静静地注视着我,然后……沉默了。
我越发得意于自己的义正词严,连珠炮般的说辞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嗓子眼儿,让我几乎产生了快要噎到自己的错觉。我顿了顿,理了理思路,正预备再次开口,却忽然发现就在我不注意的这一瞬间,舒默刚才还垂在身体一侧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已经运行到了我额头的上方,并且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看样子是要沿着这条无形的优美的弧继续做匀速运动。我心下大呼一声不好,像被火烧到鼻子一样赶紧缩起身子往后闪,可还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