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怔怔地呆着,无法动弹。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痉挛。一种糟糕的预感在她身体里迅疾燃烧起来。
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响着。他告诉过她,他儿时曾有一次险些丧身鳄口。她拼命跑着,感觉到那只巨鳄在身后追赶她,像一抹魅影,像躲不开的命运。
她一边跑着,一边回想他先前握着她的手说“我爱你”的样子,那几乎是告别啊。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她跑过走廊,跑上楼梯,又跑上另一条走廊。她害怕自己永远也跑不到那间病房,跑不回他身边了。
终于,她看到了那间病房。巨鳄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她在向它跑去。可是,她兀然发现,那只巨鳄已经等在那里,正在撕咬着什么,吞噬着什么,满地都是鲜红的血。
她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她胸口闷闷地疼痛。她努力地想要跨出步子。可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了,隐去了。
12
梦非从噩梦中惊醒,无法抑制地哭泣起来。
父母上前劝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非儿别哭。”
“不,不,你们别骗我。”她的泪止不住,“他到底怎么样了?”
“听我说,非儿。”父亲扶住她,“我们没骗你。他手术已经做完了,现在情况稳定,正在重症监护室内观察。”
梦非疑惑地看着父亲,呆了一瞬,眼泪仍簌簌下落,“可是……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他……他死了。”
“是噩梦,噩梦,非儿。”母亲握住她的手,“你躺下休息,不要激动。”
“他真的已经脱离危险了?”
“是的,在观察呢,你先睡一会,有消息会告诉你的。”父亲说。
梦非躺下,闭上眼睛,眼前却仍是梦中恐怖的画面。一时间,她只觉无法安宁,似乎仍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她重新坐起身,要下床。
母亲拉住她,“非儿,听话,你去了也没用。”
“让我去看看他,求你们了。看一眼我就回来,否则我不安心。”
母亲劝不住她。父亲说:“让她去,让她去看一眼吧。”
医院的走廊冰冷萧索,梦非寻找着脑外科重症监护室。她有些诧异,又觉得惊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眼前的场景却与梦中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与氛围不同。梦中有一片明媚的阳光,而此时却是半夜。走廊里的日光灯十分灰暗,微微发蓝的光线让整座医院看起来比梦中更阴森恐怖。
她再次感到恐惧,越往前走越害怕噩梦会变成现实。
然后,她找到了那间病房。病房的样子却与梦中不同。她无法进入隔离病房内,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边摆满了仪器,身上插满了管子,头上蒙着纱布。她看着他,泪水流淌不止。
走廊的另一端有些吵闹,似乎有几名记者缠着医生在问什么。忽然有人看见了梦非。那些记者齐齐扑来,话筒全伸到梦非面前。梦非只流泪望着躺在病房里的席正修,根本听不见身边这些吵闹的人在说什么、问什么。
两名护士赶来,请记者离开。记者们扯住梦非纠缠不休。
护士们叫来保安,记者们终于离场。她们劝梦非也不要在此久留,回病房休息。梦非问:“他是否已经安全?何时才能醒来?”
护士正要作答,病房内的仪器突然发出尖锐声响。
护士大惊失色,急忙喊医生,又四处喊帮手。
几名身穿全套消毒服的医务人员冲入病房内。
梦非看呆了。巨大的恐惧朝她压下来。
就是一瞬间的事,她四肢发软,好似浑身血液被突然抽光,眼前一片漆黑,立时就要倒下去。身边的护士扶住了她。
她缓不过来,只感觉自己的手脚和嘴唇都是冰凉的。事实上,她几乎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与嘴唇了。她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嗫嚅着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片刻后,护士告诉她,席正修脑部还有淤血,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
13
天亮了,手术还没做完。梦非一直坐在手术室外哭。
她感觉这一次真的要失去他了。她回想着整件事的发生,回想着更早的时光,早至他们的初识。他教会了她那么多,如何在剧组生存,如何演戏,如何取舍,如何面对内心的黑暗,如何寻找光明,如何实现梦想,如何接受评判,如何渡过苦难,以及,面对整个漫长的人生应当持有怎样的态度。
是他帮助了她,拯救了她的身心、灵魂,一次又一次地。
他是那样强大有力的一个人,一直在保护她。可如今他躺在那里不会动。医生锯开他的头骨,鲜血流满了手术台。
她哭得浑身发颤。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本该是她。他救了她。
他爱她,宁愿为她舍命。
她抚摸着颈中那枚金色的十字架。这项链本是属于他的。饰物佩戴年月长久,已与人有了情分。它一直带有他的体温,伴随着她,传递力量。
受着十字架庇佑的人,本该是他。
他为她牺牲,为她舍命。
她想起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夜晚。
他说,生命中会有许多许多我们觉得重要,却终难如愿的事情。
他说,你应该忘了我,向前走。
她说,我也想,可是,好难,好难。
他说,相信我,时间会消磨一切。没有过不去的苦难。如果心里痛,忍耐它,因为它一定,一定,会过去。相信我。
她又想起新闻发布会前的那个晚上,他陪她坐在便利店的窗户前吃墨鱼丸。他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写下“破城”二字,还有一排被他自己涂抹掉的字。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呢?
当时她在心里猜过,也许是“对不起”,也许是“再见了”,也许都不是,他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猜了许多可能性,但就是不敢去想,会不会是“我爱你”?当时她觉得自己是不该有这种奢念或者幻想的。而此刻,她觉得,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他内心最深的秘密,或是他偶然间的念头,都有可能是这简单却深邃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被他自己涂抹掉,隐藏掉,否定掉。这三个字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在小镇便利店的玻璃窗上流泪、消失,成为一个谜。
这个谜她永远无法破解。除非他能活下来,亲自告诉她谜底。
镇定剂的药力渐渐过去。她的手臂上有几处缝合的伤口,此时疼痛逐渐清晰明确起来。她心想,自己只是这点皮外伤,就这么痛,那他们一同坠入大海时,他以身体为她抵挡那股冲击,该多么痛。
她再次落下泪来,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买来早点,让她吃些东西。
她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什么都不想吃。
她想对父亲和母亲说,如果他活下来,我就嫁给他。如果他死了,我为他终身不嫁。但她看到父母的愁容,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情绪。
但此刻,心口的灼痛让她无法忍耐。于是她站起身,离开了重症监护区。
她要出去走走。
正是隆冬,院子里很安静。雪积了厚厚一层。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她望着这美景,心中酸楚。他还能否醒来,与她并肩看这世界?他们没有一起做过的事情,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她无法想象整个世界中一切都在,却独独没了他。
没了他,一切都归于虚无。
泪水再次落下,几乎立时就会结成冰。她忽然支持不住,跪倒在雪地上。
雪静静地下着。她想,就这样吧,不再勉强自己,不再用力抵御那股疼痛,顺从了吧。她用完了体内最后一丝力量,浑身一松,就势倒了下去。
正文 第32章 恋恋归程何处(5)
她的脸埋进了松软的雪中,感到一阵冰凉的窒息,心口的疼痛减轻了。
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的。他是她的整个世界。
这一刻,她脑海中空空荡荡,什么念头都没有。只在遥远的地方,在世界的尽头,有一个身影。
就算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那个身影仍在。
她看见他挺拔的身躯、宽阔的肩背、沉静温柔的眼眸,还有他英姿飒飒的风采。一切仍在她眼前。
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她说,等我,让我随你而去。
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等我,等我长大。等我,等我赶上你。
他总是走在她前面,步伐太大,走得太快。她追赶得太累。
这一次,她一定要赶上他。
很快,一切都会过去。最后一丝痛感也会消失。等她追上去,握住他的手,就再也不放开了,就再也不会痛了。
安静极了。雪花静静地落下,静静地覆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