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片组当即调车送梦非和席正修回宾馆。
11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车内暖气充足。席正修靠在车座上闭目休息,十分疲累。席正修拍戏时精神高度集中,撑着一股劲,并不察觉病痛,而此时到了温暖环境中,突然松弛下来,方才觉出高烧厉害,人犹如被摧垮一般。
从外景地到宾馆,车程将近一个小时。一路都是荒郊。车里是黑的,车外也是黑的,只有车灯前方几十米的路被罩在微黄的刺眼的光晕中。
车的后座一片昏暗。梦非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
她惊得一动不动,脑海中飞快地跳出一些模糊的字词,却无法连接成有逻辑的句子。她吓傻了,一时无力思考,慢慢转过脸来看着身边的人。
席正修也一动不动,盖着大衣靠在座椅里。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那滚烫的大手既有力又虚弱,既霸道又温柔。
他怎么了?她看着他。是太难受了,需要得到她的安慰?还是怕她担心,给她安慰,让她别紧张?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这样握住她的手,含义远远超越了上述两种情况。
他一直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昏迷中。他是故意把那双明亮的眸子藏起来吗?闭着眼睛,就省去了许多问答、许多解释。他握她的手握得那么自然,那么不动声色,仿佛两人之间早有了约定。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就彼此懂得。
这些日子以来埋伏在两人之间的暗涌终于在此刻喷发。
如果说在某一瞬间,有些一直混沌的事物忽然明朗,有些一直让人说不清的情愫忽然可以被命名,有些一直无法解释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那么此刻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梦非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忽然清楚了。
但又不是。仍有那么多的不清楚。一股哽咽涌上她的喉咙,她来不及去感知更多,来不及去分析现状,只知道那只紧握着她的手此时热得像团火。她觉得自己也像发烧了一般,心跳急剧加快,脸热辣辣地烫起来。
这样的拉手是不同于戏里的。戏里,他们拉过多次手,还有过更亲密的行为,在灯光下,在摄影机前。但这样暗中的、私下的、没有旁人眼睛目睹的拉手,性质是不同的。这不是将军在拉公主的手,于是这动作就成了妄为。
她知道自己仍然很清醒,却又有一层懵懂。她感到微微的恐惧,又有微微的快乐。她害怕他这样胆大妄为,同时又为之着迷,并期待下文。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期待,于是产生了罪恶感。
她忍不住去想,谁该为这件事的发生负责?需要负怎样的责?她又想,他这样一语不发地紧握她的手代表了什么?这样一个昏睡中的他、一个不清醒的他,是否能代表真正的他?这样的拉手是什么性质的?该做何解释?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做出任何解释了。可她又需要怎样的解释呢?
车在夜色中的城郊小路上飞驰,周围都是昏暗的。她感到自己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时而痛苦,时而甜蜜。罪恶感在上升,体内的血液几近沸腾。他的热量通过那只手传导给她。她忽然有了一种向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奉献的向往,一股渴望知道事情下一步会如何发展的激情。
今夜就跟随他去了吧,他想要怎样就怎样。她靠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12
车在宾馆门口停下。两人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恍惚地怔了怔。这一场夜奔,仿佛已经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
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灯。一瞬间,他们双双掉回某种现实。手和手一下子松开了。车门被打开,她扶着他下车。他仍然虚弱,但经冷风吹面,神智骤然清醒。一下车他就松开了她,不再与她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司机道声晚安,把车开走了。他们两人穿过宾馆大厅,走进电梯。
没有人说话。小镇宾馆的电梯破旧狭窄,灰白的日光灯嘶嘶跳闪,有惊悚意味。泛着陈旧光泽的不锈钢门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缓缓关上。
逼仄的空间里,他们挨得这么近,在这么清醒的状态下。
这是第一次,他们这样单独地直面彼此,在一个私密空间里。平日拍摄时众目睽睽下的搂抱不算;那天她去他房间找他签名与他聊天也不算;甚至刚才在车上,他在黑暗中紧握她的手都不算。刚才还有旁人在场,他也并不清醒,一切都是不作数的。而以前,他们彼此都是另一重身份,至少假扮着另一重身份,不像此刻,他们面对面,清醒而无法回避。小小的空间里忽然有了巨大的张力,性别的张力。
这么静,又这么近。他们找不到彼此的目光,只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彼此的气场。他们像两只忽然陷入绝境的小动物,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也不知该拿对方怎么办。
他们就那样静静站着,略有僵硬,对一切都无知无觉,过了许久才同时发现楼层的按钮一直都没按过,电梯一直在一楼停着。他们又同时伸手去按。
手指和手指碰撞在一起,带起一波激流。这和先前长时间握着又是不同的。这闪电般的碰触,这想要躲闪却无可躲闪的碰触,带来另一种陌生而微妙的感受。慌乱中,她抬起头,仍找不到他的目光。他的手比先前更烫了。
电梯摇晃着上升,终于到达。门开了,他们走出这封闭的空间。
梦非慌乱地喘息着,陪他走到了他的房间。
跟组的医务人员都还在拍摄现场待命,宾馆里没有人手。她在他的房门口,犹豫了短短一瞬,忽然决定留下来继续照顾他。
他什么都没说。她陪他走进去。身后那扇房门却一直敞开着,开得笔直笔直。大冷的天,像是谁都忘记了关上它。他们对某个原则心照不宣。
他脱了外套躺在床上,忽然乖顺得像个孩子。
她慢慢松弛下来。他们的角色又变了。此时,他是一个病人了。他完全像一个病人了。病人需要被照顾。病人的身份遮掩掉了许多其他的身份。现在,她是他的看护者了。看护者和病人的关系冲淡了其他的关系,冲淡了性别的张力。在这层正大光明的、无懈可击的关系中,许多禁忌可以被忽视。
她为他掖上被子,在他嘴里放进体温计,在他额头上敷上冰毛巾。他一直默默无言,只是看着她。他一动不动,但所有的感情都在那双眼睛里。
她像个小大人,忙忙碌碌地操持着,烧开水、换毛巾、泡板蓝根,又去自己房间拿来母亲给她带的甜橙,洗净后一片片切好放在果盘里。
她不能停下来。她必须不断地找事情做,以此来躲避他的目光,来维系看护者与病人的这层关系,来削弱两人之间渐渐暧昧的气场。
她不仅手上要忙着,嘴上也要忙着。
她说:“你烧至三十九度,有感冒症状,需要休息几天。我会问张姐,能否把这周的拍摄计划更改。”
她说:“药要按时吃。甜橙我帮你切好了,补充维C可加快康复。”
她说:“一壶热水放在桌上了。电话在这里,有急事拨零,呼叫服务台。”
她装出小大人的老练样子,细细叮嘱,不让自己停下。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种看护者与病人的关系就会瓦解,他们会落入另一种境地。她也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个小大人形象就会毁灭,她会恢复成内心那个惶惑无助的少女。她害怕他会在这时说出什么话,而那个少女根本无法应对。
一句话,只要他说出一句温柔的情话,她一定当场缴械投降。
而这一切他又如何不明白?即便他烧得神智迷糊,仍是看得懂她。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一切都安顿好了。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再不走就不合情理了。但她仍然待在那里,四处观察还有些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做,还有些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她留在这里,哪怕多一秒钟。
她伸手去试床头柜上那杯热水的温度,已经刚好能喝了。她又想,需要一根弯头吸管,这样他不用起身也能够喝水。
她拿起电话,想询问服务台。
他却突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正迎上他的目光。他没有说话,但她看懂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的微微的霸道和专注让人心悸。而眼底的温情却渐渐浓厚起来,像在无言地对她诉说着一个秘密。她慢慢放下了电话。
他温柔而沉静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放下一切,停顿下来。
她被他握住手,脑海中是一片宁静的混沌。少顷,她轻轻抽动一下手,不能挣脱,便由他一直握着。他的手掌是滚烫的。她心里慌得一塌糊涂。
她知道,这一刻他们都是清醒的,在某种意义上,前所未有地清醒。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流露过一丝软弱与渴求,一贯温和而冷静。这个夜晚,病痛和高烧削弱了他的意志,击溃了他自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