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东西有多贵呢?梦非借用张姐的笔记本电脑上网,在搜索引擎中键入某高端服饰品牌的名称。她看到席正修曾经代言的牛仔裤,平均每条售价200美元。她继而搜索一些信息,在工厂制造这些裤子的工人每天工作10到12小时,每小时工资不足80美分。
越来越多的外商到贫困地区开设工厂,美其名曰:为赤贫者提供工作机会。外商们付出极低的薪酬让赤贫者为他们工作,工人的收入仅够维持生存,却买不起他们亲手所造的东西。那些东西被标上极高的价格,运出国,卖给能够买得起它们的人。资本家从中获得巨大利润。而那些日夜辛勤工作的工人们却要面对家乡无可复原的环境污染与资源流失。这是中学生都懂得的有产者剥削无产者的浅显道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都认为这样的事情合情合理。有些人认为这样的事情离自己很远,与自己无关,还有些人虽然不认同这样的现象,但觉得凭一己之力,也不足以改变什么。
没想到,席正修这样一个先天优越、不愁功名利禄的人,竟关心民间疾苦,愿意牺牲自身利益,坚持自己所认可的正义与公平。
梦非叹息一声,合上电脑。她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哽咽。
凭一己之力,或许无法带来大规模的转变。但遵循内心的善意去做事,去关怀弱者,总是高尚且正确的。
7
这天晚上,张姐突然问梦非:“你是不是喜欢席正修?”
梦非忙说:“没有没有。我喜欢一个丹麦诗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梦非翻箱倒柜地找出Mortensen的诗集给张姐看。
“呵,全是英文啊?”张姐笑着,“我可看不懂。”张姐的笑容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一本正经地否认。
又过了一会儿,张姐说:“话说,席正修模样真好,又有内涵,又不浮夸,谁不喜欢呀?组里每个女孩子都喜欢他。”
梦非看着张姐,没有说话,眼睛分明在问:张姐你喜欢他吗?
张姐笑着说:“大家都喜欢的人,凑个热闹一起喜欢喜欢,又不认真,碍什么事?但若论及恋爱、婚嫁,又是另一回事了。”
梦非似懂非懂地看着张姐,不明白她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张姐又说:“年轻的时候遇上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掏心掏肺地爱一场,是好事,却也是坏事。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这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自己认为最好的人,就再也看不上其他任何人了。而那个所谓最好的人,却是个不可能的人,这不是要了命吗?天上的星星是漂亮,但摘不着怎么办呢?女孩子得学聪明、切实际,别白白浪费青春,耽误前途。”末了又叹息一声,“张姐年轻时就是吃了这种亏。”
正文 第14章 梦中为欢几何(3)
梦非听着,没有做声。都说剧组里个个是人精。她的一点小心思,张姐恐怕早知道了。再说,一个十七岁姑娘的心思,有什么难猜?谁没有十七岁过?梦非想,以后更需谨言慎行了。并且张姐的一番忠告不无道理,仔细想来,句句中肯,是只有母亲才会对女儿说的那种大实话。
第二天,张姐做好了新一期的拍摄计划单,发放到各部门。
全组的工作氛围瞬时就紧张起来了。很快要开始拍摄最重要、也是最艰苦的雨夜攻城戏——敌军包围孤城月余,城中粮草耗尽。敌军趁大雨之夜突然攻城,双方在城墙上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这一战是整部电影的重头戏,精彩的动作场面以及煽情段落都集中在此。二十五分钟的戏,数百个镜头,实际拍摄的素材可能需要上千分钟。整个场景的拍摄周期为二十天,每天都将昼伏夜出,所有的演员都要在洒水车下工作,这对人的体力、耐力、健康状况都是极大的挑战。
老剧组们都知道“雨、夜”意味着什么。从这天起,现场的嬉笑怒骂明显少了,而吃盒饭的劲头似乎都大了不少,人人都在为自己节约精神体力,颇有些长点膘好过冬的意味。梦非留意着这些变化,暗自唏嘘。
气氛变化得最明显的要数每天的例会。例会由主创人员和各部门部门长参加,本是用于讨论第二天的拍摄计划,近日来却渐渐演变为群体吵架。
雨夜攻城的戏开拍的前一天,费导斗志十足,在会上大作动员,最后说:“明天我们要尽力把计划中的19个镜头拍完。”
摄影师看着计划讪笑,“拍电视剧哪?”他意指计划做得脱离实际,进度太快,没有可操作性。
费导说:“我们要尽力把这些镜头拍完。”
摄影师说:“拍不完。”
“是很困难,但我们要尽最大努力……”
“说了,拍不完。”
一阵静默。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夜拍19个镜头的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费导心态焦虑可以理解,摄影师如此戏谑且强硬却有些反常。
费导不悦,沉默下来,气氛严峻。那边,执行制片借机与置景师说起另一事来打破僵局,“昨天给你们的那15个工人……”
话刚起头,置景师就打断,“10个工人。”
执行制片说:“对,就那15个工人……”
置景师再次打断,“10个工人。”
执行制片几乎丧失耐心,“行了,我的意思是,一共15个工人,给你们置景组10个,美术组5个,就算一个部门,共15个。”
置景师一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两个部门。”
众人都憋着,想笑又不敢笑。饶舌半天,正经事一句未谈,只揪着无意义的问题针锋相对,彼此撒气,当真滑稽。
置景与制片眼看要吵起来。置景师说执行制片脑细胞的数目大约是个位数。执行制片说置景师跟女友闹分手无处泻火就拿同事出气。
众人终于忍不住哄笑起来。费导皱皱眉,咳嗽几声。大家安静下来。
如此开会,简直毫无效率可言。每个人都不过是在把自身的压力通过争吵转加至他人身上,彼此传递的都是负能量。梦非无奈,暗自叹息,有这开会的工夫,倒不如让大家各自回房睡个饱觉。
隔着大圆桌,梦非忍不住去看席正修,想看看他对此情此景的反应。
和往常一样,在这种会议上他是不发言的。此时他静静坐着,脸上是惯有的淡漠神情,目光温和沉着,微有倦意,唇角一抹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傲然与不羁。
梦非暗自轻叹,见过费导发怒,见过制片人、制片主任、摄影师、金副导演发怒。剧组工作压力大,几乎每个人都会发怒,并且每个人只要一发怒都会流露出一股鲁莽的孩子气,哪怕是五六十岁的男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席正修特别成熟稳重,因为他从来不发怒。梦非不由得好奇,可有能叫席正修生气动怒的事情?可有他真正在乎的事情?
小小剧组也是一个微型职场,生存需要智慧和涵养。然而,那真正从容淡定、温良大度者,或许也有高傲并置身事外之嫌。
回过神来,梦非发现场记姐姐在一旁推她,“散会了,还不走?”
呵,走神走得连导演宣布散会都没知觉。梦非羞愧一笑,恍惚地站起来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会议室。
化妆师在一旁笑,“非非老发呆,又在脑子里做数学作业吧?”
几个人都呵呵笑。梦非也跟着笑,心里却在恼自己,都说了要慎于言行,就这么开了一会儿小差,就被人抓现行了。
这么想着,她甩甩头,打算回房间后做一大张数学模拟卷,做到脑袋短路、精疲力尽,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再想,倒头昏睡过去。
让疲劳杀死欲望。
8
雨夜攻城的戏开始拍摄。外景地是一座旷野上的废弃古城。城墙依山而建,断壁残垣经修砌已然恢复古貌,颇有传奇色彩。
拍摄进度紧张,每天都黑白颠倒。消防车被借调来洒水制雨。
冬季本就昼短夜长,全体人员昼伏夜出,在野外十几小时不眠不休地工作,一刻不能偷懒懈怠。每天都要工作到天色泛白才收工回宾馆。
因拍摄难度大,时常不顺。费导越来越严苛,经常发脾气。
大家都累到极限,情绪涣散,牢骚不断,抱怨气候恶劣,抱怨工作时间长,抱怨睡不够,抱怨导演的坏脾气。整个剧组充满唉声叹气。
梦非想,这就是张姐所说的“罪还在后头”吧。
然而,如此境况下,也不乏乐观的人,比如场记姐姐,总鼓励大家,“坚持坚持,再苦的戏,迟早也会拍完的。”她说,“我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
就没见过拍不完的戏。在艰难时日,这样一句话实在鼓舞人心。芳龄二十四的场记姐姐口气俨然已是刀枪不入的老剧组。
是夜,冬至,寒风四起,整片旷野沉入幽蓝夜色。
拍摄至凌晨两点,停工小憩,洒水车关闭。制片部门发放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