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少女的眼睛却望向窗外深紫色的辽阔天空,渴望跳出这围墙。
梦非合上作业本,翻开一本苍绿色封皮的笔记本,读她摘抄的英文诗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她一行一行缓慢地阅读,心里很安静。
她并非讨厌自己的家庭。事实上,她很爱自己的父母。
她只是常常感到寂寞,觉得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知道,十七岁,意味着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要学会独自处理自己的情绪。一些内心的想法,是无法对父母袒露的。对身边的朋友也无话可说,即便是最要好的女同学。当然,苏梦非算不上孤僻的人,与一众同学亦可友好相处,有时甚至相谈甚欢,但那仍旧只是流于表面。
根本上,她们看重的东西和她不一样。娱乐明星的绯闻八卦、某个品牌服装的特卖消息、邻班男生偷偷递来的情书或者演唱会门票,她对这些并不关心。身边同龄人们喜欢的,她都不屑。而她喜欢的,他们又不理解。
所以她总是感觉孤独。
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她进行真正的对话,进行灵魂相契的沟通。
她有时在纸上自己和自己对话,把一些随时随地冒出来的思想和诗句写下来,封存于铁皮盒子中。
或许也只有安静冰冷的铁皮盒子愿意收容她无处安放的自言自语。
她抬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天空,知道这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什么都在原地,什么都没改变,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
当晚,父亲没有回家吃饭。梦非和母亲一起吃生日面。母亲很沉默,吃得很少。梦非也没什么食欲,面条太烫,渐渐胀开,一碗面越吃越多。
深夜,梦非听到父母在隔壁房间小声争吵。父亲为母亲检查他的手机而不快。母亲在争执后低声抽泣。父亲叹气,去阳台上抽烟。
同样的内容,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上演。
梦非有时甚至想,或许某一日他们突然宣布离婚也好,至少生活能有些激情,有些改变,好过这样日复一日的沉沦,永无止境的纠缠折磨。
她缩在被窝里,借着台灯的微光,在一张纸上写下短短一句话:
非儿,生日快乐!
她写下日期,然后把纸片折起,放进一个手掌大小的圆形铁盒。
十七岁,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能陷在这样的生活中。
她渴望某种改变或突破,来解救或者证明自己。
但如何做?如何改变?如何突破?没有答案。
她熄灭了台灯,躺下去,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
4
三天后的早晨,班主任走进教室,手中拿着一沓照片。她不做任何解释,只一个个报女生的名字,让大家把自己的照片领回去。
女生们拿到自己的照片,并不是预想中的一寸小照,而是六寸的半身像,都拍得不错。大家看着照片,有些高兴,也有些困惑。
梦非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名字一个个报过去,就是没有她。
到最后,班主任手中还剩下仅有的一张照片,她停下不发了。
大家紧张而好奇地等待着。许多人都发现了,那张照片背后被人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苏梦非。”班主任微笑着,“你跟我来。”
梦非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跟着班主任走出了教室。
教学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一位陌生男子正与校长站在车边讲话。
班主任对梦非笑笑,说:“去吧,等会儿听校长安排就好。”
此时,另两名邻班女生也朝这边走来。
校长转向三位女生,满面慈祥,“祝贺你们,三位幸运的同学,你们通过了初选。接下来可要好好表现,为学校争光噢!”
女孩们对校长的话一知半解,暂且听从安排,跟着那位被校长称为“赵老师”的陌生男子上了汽车。
汽车开出了学校,一路开往城郊。
梦非坐在前面的座位,隐隐听到那两个女生在后面小声说,这辆车的牌子叫Bentley,要一千多万呢。两个女孩似乎很快乐,窃喜地议论着。
梦非默不作声,已大致猜到她们的处境。那两个女生是年级里最漂亮的,被并称校花。至于她自己,虽说不上漂亮,但皮肤很白,五官清秀,常被人称赞端庄文雅。这大致会是怎样一件事,她心里已经有点数。
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喜欢这件事,但至少,它是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带来刺激和新鲜感,或许还有某种改变。
此刻,汽车在城郊小道上飞驰着。路的两旁可见大片金色花田,在风中泛起波浪。天光云影间,花浪美得幻惑。梦非从玻璃窗后望着这一切,一颗心犹如初初获得自由的鸟儿一般,展翅飞翔起来。
5
汽车在城郊一片原野停下。女孩们下车,发现远处的壮观情景。
上百匹战马奔腾而来,扬起漫天尘土。骑兵身披铠甲、手握长剑,如中世纪骑士。那马队由远及近,横扫而来,铁蹄震得大地颤动,隆隆作响。忽然间,有弹药四处爆破,尘土飞上几十米高空,黑色的硝烟滚滚而起。不少骑士纷纷落马,还有人随马匹倒下。而那闯在最前方的数十铁骑却毫无惧色,勇往直前,踏过火光,冲出浓烟,直奔而来。那阵仗,排山倒海,气势如虹。
如此惊心动魄的宏大的场面,让三个女孩惊得目瞪口呆。
梦非失神观望,不由自主近前了几步。
眼见着马队即刻奔至面前了,女孩们心神慌乱,一时无措。
那最前面的男子似是将领,骑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身玄色铠甲,手握重剑,飞驰而来。那一人一马来势凶猛,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到梦非。千钧一发之际,骑士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
梦非受了惊吓,彻底呆了,失神跌坐到地上。身边的同伴将她扶起来。
大家都未料到那马匹速度如此之快,几乎转瞬就到了面前。若非骑士及时拉紧缰绳,梦非定然不及避开,后果堪虞。
那骑士翻身下马,看了梦非一眼。
梦非呆呆地望着他。
男子浑身充满杀气和力量,下马动作潇洒利落,自有一股威势,而看她的那一眼,却透着淡定从容,甚至还有隐隐关切。
梦非完全被震慑住了。那人的气场、动作、眼神,一切都让她感到恍惚,还有少许的畏惧。
她隔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后来女孩们看清了,原来是一个剧组正在拍摄一部古装电影。
那位开车带她们过来的“赵老师”,原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主任。
他们到得不巧,刚好撞上一个关键的冲锋镜头正在拍摄中。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在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等发现这几位闯入者,主演的马几乎要将人撞翻了。
赵主任领着三个女孩去见导演。导演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监视器前看先前那个镜头的回放。一群工作人员站在导演身后,刚才那位险些撞伤梦非的骑士亦在列。
每个人都在忙,一时无人理会赵主任与三个女孩,也无人关心刚才的险情是否让女孩受了惊吓。所有工作人员都只聚精会神盯着屏幕,等待导演给出定论,刚才那条片子是否通过。
女孩们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拍电影的场面,无不唏嘘:果真又紧张,又刺激,又危险。而且,这些电影工作者们都是好大的架子,好冷酷的样子。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委屈。
片刻后,导演宣布这一条通过了,现场人员都松了口气。
换场休息的间隙,导演总算腾出空,来会三个女孩。他只沉默地打量了她们几眼,并不说话。他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自称姓金,副导演,给三个女孩每人发了几页纸,让她们准备一下,一会儿试镜。
试镜!女孩们暗暗惊讶。先前虽隐隐猜到这种可能,却是不敢证实。做演员,拍电影,当明星,是太过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
梦非低头看着纸上印的短短几行剧本,心中默念:
我出去,全城百姓便得救。
为我族人而死,死亦无憾。
我会记得你,生生世世记得你对我的好。
一位国破家亡的落难公主,被困于最后的城,敌军重重逼近。公主身边,最后的勇士在守卫着她,守卫着一份无望之爱。倒是个凄美悲壮的故事。梦非不由得有些感慨。但她知道,这故事与她无关。
她对自己无声微笑。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台词,念就是了,她低着头,并不抱什么期待。她知道自己不善表演,也没有能力驾驭这些事。
另两名女孩则非常积极,装作见惯世面的样子,毫不怯场,一遍遍朗声念着台词,抑扬顿挫,转换不同声调,试着寻求最具表现力的一种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