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导有些为难。席正修是明星主演,得罪不起,总不能让他一遍遍反复从马上摔下来。但摄影组亦坚持自己的道理,镜头穿帮了就是穿帮了。
两组人吵吵闹闹,各执己见,又有人爆粗口。
席正修这时开口,简单地说:“没事,再拍。”他涵养好,反应极淡,明知对方针对自己,仍面无愠色,言简意赅,主动承担。
费导宽慰。摄影组也不好再说什么,准备重新拍摄。
梦非默默无言,把一切看在眼里。剧组中那么多男人,却少有稳重、谦和、沉静者。更多人心浮气躁,惯于口出脏话,或提高嗓门批判他人,如此都不过是流露了内心的孱弱。欺人并非强者的表现,助人才是。坚定的心、宽容的胸怀、温和的表达,才具有真正的力量。
席正修身为大牌演员,却性情随和,遇事淡定从容、克己忍耐,实为可贵。他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么想着,梦非心中对他的倾慕又增添几分。
或许,所有的爱情,最初都只源于这样微小的细节。
重新排演,武术组撤走一块海绵垫。这次只剩下一块海绵垫了。梦非再次摔落的时候,翻滚了几下,滚到了海绵垫外,身体磕在地面的小石子儿上,浑身疼痛。可就这样,摄影组竟然还说穿帮了。这意味着要摔第四次。
武行的人彻底火了,武术指导说这戏没法儿拍了,甩手离去。摄影组趾高气扬推卸责任,一副“这事不赖我,爱莫能助”的姿态。费导万分为难,一时沉默不语。梦非揉着摔疼的胳膊,看着僵持的众人,亦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后,席正修默默走过去,拎起那块海绵垫,拖至远处。
“好了,再拍一次吧。”他淡淡地说。
众人皆不明白。难道他竟打算不用海绵垫,直接从马上摔落到地上?
武术指导头一个反对,一边说着:“这怎么行?”一边要将海绵垫拖回来。席正修微笑着朝他摆摆手。
费导客气地问:“行不行啊?正修。”
席正修仍是无言微笑着点一点头,表示没问题。
导演和演员都没问题,其他人当然也不必有意见。
各部门准备再次拍摄。医务组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忙碌地做起准备工作,似乎已经拿出了绷带和止血药。
梦非看着席正修,脸上写满疑虑和担忧。
席正修却冲她淡淡一笑,俯到她耳边轻声说:“等会儿抱紧我。”
梦非觉得自己的心跳顿然停了一拍。他真的打算直接从马背上摔到地上,还要她和他一起。他胆子也太大了。但下一瞬间,一股激情在她心底油然而生。他要率领她去做英雄了。他们要一起勇敢地闯祸了,要让那些平庸的、无能的、挑剔的人们好好看看,要让那些用心险恶的人自惭形秽。
他向她伸出手。他的手强壮而温暖,给她无限勇气。她借着他的力,翻身跃上马背。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她将随他一同去实践那强烈的、单纯的、美好而狂热的激情。她微笑起来。
马儿加速奔跑。他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信任我吗?”
“是,我信任你。”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天碧蓝,风声在耳畔。这一刻的无畏、这一刻的极致浪漫,只有马背上的两人自己懂得。这一刻的疼痛,这一刻的温柔,也只在他们两人的记忆深处永恒。旁人、看客,皆无法体会,无法懂得。
到那一瞬间,马儿扬起前蹄,他们一同翻腾到空中。她闭上了眼睛。一刹那的失重。她感到他的一双手臂紧紧拥抱住她,将她护在他宽阔的胸怀中。
他们在空中的时间不足一秒,她却在这一刹那间感受到他忠诚而坚实的守护。这一刹那,有如一生那么长。
下一瞬间,他们一同摔落在地上。
她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震荡,却并不十分疼痛。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摔在了他的身上。他以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落地之后,他还一直紧紧地抱着她。
导演喊停。武行和医务组的人一拥而上,扶起两名演员。
席正修一直说“没事,没事”,可谁都看得出他摔得很疼。
他的背!他的背部有旧伤。梦非猛然反应过来,心里钝痛。
他冒了这么大的险,为了保护她,为了拍好这个镜头,为了缓和组里人的矛盾,却独独没有为他自己考虑。
这次不可能穿帮了。摄影组再没有什么话说,几个人低头忙碌,换镜头、换胶片,目光都躲躲闪闪。武行的人也没什么话,默默收拾海绵垫和护具。
席正修是什么样的职业素养,有目共睹,他的坚强与刚毅,令众人诚服。
费导则有些讪讪,避重就轻地说:“这条拍得太好了!太逼真了!”一时无人应声。他又说两名演员太敬业、太了不起了,晚上去吃顿好的,他请客。
还是没人附和,气氛稍僵。最后仍是席正修淡淡地圆场,“费导太客气。”
梦非看看费导,看看席正修,又看看武行及摄影组那几个人,心中感慨万千。
一切人情世故,不过如此了。
10
下午紧接着拍当天的第二场大戏——将军为公主拔箭疗伤。
公主左肩中箭,命在旦夕。将军带公主在荒郊山洞内避敌,冒险拔箭。
这场戏的拍摄中,梦非需要脱去衣服,裸露一部分身体。化妆师已提前为她安置好肩上的“伤口”,服装师亦配合,做出相应效果。
因拍摄内容特殊,工作人员被精简,但仍有不少男性在场。梦非有些不自在,尤其在面对摄影组那几个助理时。这几人平日就不怀好意,目光猥琐,这天更是放肆。那个一助拿测光表在梦非的脸和胸前来回比划,摆来摆去,测光测了好几分钟,嘴里还歹兮兮地调笑着,“小姑娘皮肤真白,光都不用打了。”其他几个助理就哄笑。梦非窘得脸颊绯红,只觉得那些目光游走在她周身,像是在剥她的衣服。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
一个女孩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知要经历多少次异性目光的洗礼,爱慕的、欣赏的、猥琐的、图谋不轨的。几乎每个女孩的成长都伴随着重重危机。只是大部分少女直至成年都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她们被保护得很好,对危险和痛苦并不自知。一旦某一日离开了校园,才发现外面满是豺狼虎豹。这一刻,梦非忽然理解了母亲当初的担忧。
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戏拍好。这是正规的剧组,这是正规的拍摄。况且,有席正修在,她要面对的无非就是他而已,面对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呢。梦非努力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服装组的姐姐看出梦非的心事,为她裹上一件大衣,“别紧张,还有我在呢。”梦非感激地微笑,深深吸气。
草垛为榻,若翎平躺其上,气息奄奄。她对将军说:“我伤得太重,恐拖累了你。我留在这儿,你自己走吧。”
将军不理她,只沉默而迅速地拾柴、生火,并撕开自己的衣服,准备绷带。他做完一切准备,跪至若翎榻前。
若翎聚起一口气,吃力地说:“我命令你走。”
“恕难从命。”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神情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坚定,还有全力担当的勇气。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滚落。
他俯下身,查看她肩上的伤情。他沉默、专注,面色严峻,一语不发,眉宇间掠过一缕忧惧,又很快恢复平静。
“公主,我们先把箭拔出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衫。她暗暗吸气,恐惧地战栗着。
她的整个肩膀裸露出来。箭从肩窝处穿过,伤口惨不忍睹。他用力折断了箭羽部分。箭杆牵动伤口,她疼痛难忍,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他扶住她的身体,将她慢慢侧转一个角度。
他的手碰触到她的肌肤。她肌肤的柔嫩白皙与他的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以前从未让一个男性碰过她的身体,这样亲密、直接的接触使她心底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抽搐,不由地缩紧了身体。
他看着她虚弱、痛苦并羞涩的样子,心中不忍,又充满怜惜。他取来一小截软木,放在她嘴边,“咬住,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她听从他的指引,咬住那截木头。
“别怕,有我在。别怕。”他轻声安抚。
她仍恐惧得浑身发抖,额上沁出密密汗珠。
“准备好了吗?”他握住她的手。
她闭着眼睛,点头,示意他可以拔箭。
这时,导演喊停。
梦非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席正修的脸。
她一时弄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一瞬的恍惚。
服装组的姐姐快速上前来,为梦非披上了衣服。
费导重新讲解这场戏。他认为,在拔箭的那一刻,公主应该睁开眼睛,看着将军。因为,在这一幕,公主的心理发生了重要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