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衣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想起很早之前看过的一个视频,被某国反政府武装绑架的外国人被杀,以此向政府和国际示威。
老广不会的。我强迫自己否认这个可能性,他这么个老好人,一定不会的。
上次我们外出取景,我把自己的矿泉水给洒了。老广憨憨笑着,把自己那瓶倒了一半在我的瓶子里,说:“你喝。”
那个老好人,家里还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听着屋外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我明白,其实不止老广,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处在高度危险中。向导刚才冲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说是我们这里是扎伊尔河的上游,也是武装力量要抢占的高地,最好能够及早离开。
自从老广被掳走,我不止一次想到过死。
对我来说,死亡比起旁人更加轻松的是,大概没有人会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除了老麦吧……幸好,在我走之前,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连那几套很贵却没怎么穿过的衣服,我也已经在走前送给了许琢……
忽然忍不住苦笑起来,白晞,你还是怕死的……否则,怎么会想起这样细节呢?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全组人坐上了面包车,往斯威亚的首都开去。
现在我对汽车封闭的车厢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恐惧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一直觉得不安,仿佛路上会出事。
我安慰自己,这一定是因为路上不断有载着大兵的卡车来回开过,战事更为激烈了。老王拿着仅有的一部可用的电话,不断地和大使馆以及当地熟人联系。
车身忽然一晃,我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刹车声,所有人身子往旁边一歪,车身堪堪擦着路边的大树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我从座位上坐起来,看到一个荷抢实弹的黑人士兵备着冲锋枪,站在车前示意我们下车。
向导捂着被撞伤的额头,跌跌撞撞地下车,开始和士兵沟通。
半晌,他垂头丧气地上来说:“前边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什么意思?”
“在开火,要等他们停火。”
“不能绕道吗?”
向导比画着说:“就这样一条路,难道往苏伊尔河里绕吗?”
大家面面相觑,老王毕竟经验丰富,跳下车,悄悄往那个黑大兵手里塞了些钱,凑过去说几句话。
那人倒是不客气地收了钱,可还是冲着老王摆手,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什么。
良久,老王铁青着脸回到车上,“他倒是肯放我们过去,但是前边真的在交火,过去恐怕有危险。”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着吧,那边过去有个小镇,咱们先住下。反正这里开火停火也是常事,或许晚上就能开走了。”他尽量用乐观的声音说。
车子又开了小半个小时,找到了那座小镇,里边都没什么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向导十分严肃地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往西边的小山坡里走,那里曾经是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激战的高地,埋了不少地雷。”
我吓了一跳,死死盯了那片看似平静地小山坡一眼,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踏足那里。
“这样吧,大家都统一行动,没事不要出去乱走。”老王忧心忡忡地看了四周一眼,大约咽下了后面半句话,“这里也不安全。”
雪上加霜的是,这里的通讯竟然完全地和外界隔断了,仅有的一部电话也找不到信号,更别说网络了。我有大片大片空闲无聊的时间,只能和同事一起查看之前拍的照片。
聊以自慰地是,最危险的那一晚,得到的俯拍图和仰视图都十分精彩,好几张甚至完美到不需要大幅修图,老王摸摸鼻子说:“照片还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送回去。”
他摸了包烟出来,看看只剩了两三支,重新放回去了,“省着点儿抽。”
我们轮流结伴出去打探消息,可惜,并不像之前乐观的估计一般很快就能停火。相反,战火愈来愈激烈,傍晚我甚至听到了迫击炮开火时的巨大声响。
又是一个注定失眠的夜晚,既担心下落不明的老广,也怕这个小镇成为新的战场。我时不时地走到阳台上张望,明明是暗沉沉的夜色中,伴随着巨大轰响,不时有火光拔地而起。
我想起下午老王和我聊天,问我:“来这种地方怕不怕?”
“怎么不怕呢?”我当时认真想了想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好好活着。”
在这个小镇上困了两天,就像是被困在了孤岛上,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听向导说起过在某地被叛军洗劫后妇女的惨状,我就更加胆战心惊。
我怕死,但是更怕死前受凌辱,我甚至转而对老王说:“你有水果刀不?借我备用。”
老王用力拍了下我的头,“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傍晚的时候,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向导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谁来了?”老王唰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比画了半天,才知道是叛军和政府军都往这里开过来,看这样子有可能在这座镇子进行巷战。
“那还等什么?”老王抱着机器跳起来,“快跑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抬起机器,冲进楼下面包车里,司机一踩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别去地雷区。”老王吼了一句,“去南边!”
我回头望过去,果然,已经可以看到大部车队正开过来,尘土飞天。我摆出一张比死还难看的脸,“老王,水果刀呢?”
车子开出了两三分钟,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叽里呱啦叫起来。
后面的部队竟然紧追不舍,司机把油门一松,推开了车门,自个儿先跑了。
我怀里抱着一台机器,和大家一起冲了出去。
这片小树木的灌木丛比人高些,颇为空旷。我跟着老王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气喘吁吁的,几乎把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喉咙里干得腥甜。
如果不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恐怕我早就放弃了,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像是以前体育课跑到了八百米的末程。可是体育课的测试有结束的时候,这样逃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耳膜开始嗡嗡轻响,我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中文,在喊“别跑”。
我抱紧了手里的机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挪,心想完蛋了,我一定快中暑晕过去了,居然连幻听都出现了……
“白晞……”
两条腿间像是被人系了带子,再也分不开,我浑浑噩噩地往后看了一眼,是幻觉吗?
那个在后面追我的男人,黑头发,高个子,薄薄薄的唇上下开合,那人……是沈钦隽吗?
真的是再也跑不动了,我放慢了脚步,终于停下来,一动不动。
越来越靠近,我终于确定了,真的是他。
此刻的沈钦隽十分狼狈,头发和胡楂儿都乱糟槽的,身上的单色衬衫看上去脏兮兮的,大概好几天没洗澡换衣服了,可蹙起的眉头却倏然间舒缓地松开了——那样生动。
不是幻觉。
至少不会死了,我本该高兴的,可是——
一颗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那种喜悦几乎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我冲他大喊:“接住!”
我把怀里的机器扔出去的时候无法控制好力量,他后退了两步稳稳拉住了,扬眉看着我,“你跑做什么?来接你回去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他迟疑着停下脚步,“你还在生气吗?”他顿了顿,用一种和孩子说话的语气,“不管怎么样,现在别闹脾气了,是麦臻东让我来接你的。”
“你别过来!”我只是重复,“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似乎有那么两秒时间,他全身都僵硬了,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拜托你找到我的同事们,把他们带回去。”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里边恐怕也理肴地‘山还有,把这台机器给老上。”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反倒往前走了两步,离我越来越近。
“你滚远点儿啊!”我的左脚一动都不敢动,只觉得冷汗一层层地从后背涌出来,几乎将身上的T恤浸湿。
他听话地停下来,回头对早就傻了的同伴说:“快去找拆弹专家来。”然后回头直视我的眼睛,依旧朝我走过来。
如果可以,我真的会朝他跪下来,求求他不要再走过来,可是越着急的时候,越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恐惧且焦急地死死盯着他。
他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轻轻抱了抱我。
“你神经病啊!”我不敢用力推他,几乎要大哭出来,“你快走啊!”
他的手握着我的,越来越用力,同时安慰我:“这里的地雷都不是高敏式的,压盘是很多年前的老技术,很容易拆除,你别怕,我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嗡嗡嗡的,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可这个时候——脚下踩着炸药,随时会鲜血横飞的时候,我忽然清晰的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我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哪怕我死了,他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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